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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顾云容心里烦乱, 本想着应下得了, 但转念一想,还是应该谨慎些, 便道:“让我再考虑一下。”

  徐氏虽觉早定下早安心,但看女儿面有犹疑, 思及毕竟是终身大事, 也便未逼迫她当场决定, 只点头道好,回身出去了。

  顾云容叹息扶额。

  她有时想想也觉头疼, 可婚事总是躲不掉的, 总要做出选择。

  她目前的主要精力都在追查宗家根底上头。她不敢跟徐氏透什么风, 只找来顾淑郁,委婉询问她在徽州这段时日可听闻过什么关于宗家的事。

  顾淑郁闻言一戳她脑门儿:“你问这个作甚?我镇日在家中待着,哪里去听说倭王家的事。不过这宗家, 在徽州可是人人谈之色变,你莫在旁人面前乱挑话头。”

  顾云容心中悻悻,嘴上应了,但并不肯罢休。

  恰巧翌日梁娴来寻她, 闲谈之间说起之前宗母被押离宗家时, 她兄长曾跟几个友人结伴去宗家门前围观。

  顾云容留了心, 转弯抹角询问宗家具体住址。

  梁娴端视她几眼,忽而低声道:“姐姐是不是想去宗家一看?其实我也想去瞧瞧。他们越是把宗家说得魔窟一样, 我就越想去看看。我先前也跟哥哥说过, 可他不允……要不, 我跟哥哥说,姐姐也想去看?哥哥知是姐姐的意思,必会应下。”

  梁娴比顾云容小两三岁,还是孩子心性,提起宗家,眼中全是好奇探究。

  顾云容想了一想,觉得可以一试。

  梁家太太何氏归家后,梁峻一问,知顾家那头道要再缓一缓,心中正是焦灼,听妹妹说顾云容想去宗家一探,虽觉不太妥当,但争奈急于讨好顾云容,踟蹰之后,当真应了。

  梁峻不会骑马,也不好使自家马车,不然不好交代,这便雇了两辆马车,顾云容跟梁娴同乘一辆,他自己坐一辆。

  宗家位于徽州府歙县,徐山选的地方正在本县,所以相去不算远。

  顾云容掀帘子往外看时,发现明明还在城内,但外头人烟渐少,连商贩都越发稀落。

  徽州也是富贵繁华之地,跟杭州府一样,即便是到了城外,也是十里人烟绵延不绝,热闹非凡。歙县是徽州府治所,锦绣繁盛自是不必说,出现这么一段人烟寥落的地方,着实突兀。

  不知转过几道街,马车终于在一处巷子口停下。

  在秋棠的搀扶下,顾云容跟梁娴下了马车。顾云容原以为虽然宗母被放了回来,但官府那头怕是会派人看守,谁知四望一番,却见周遭空无一人。

  梁峻以为顾云容只是来瞧个新鲜,谁知他给她指了哪个是宗家的门后,她竟是径上前去,叩动了门环。

  梁峻吓了一跳,忙奔上前低声道:“不可,云容此番也算是看罢了,咱们作速回去。”

  顾云容手上叩门的举动不停:“我想进去看看,你且在外头稍等。”

  梁峻不敢强拉她,一时不知所措,但又想着宗家基本相当于一座死宅,横竖也不会有人来开门。

  然而他才转完这个念头,就听里头脚步声起,跟着一阵门栓抽动声后,大门竟缓缓开启。

  一个身着毛青布对襟衫的白鬓老妪打量他们一回,目露诧异,问他们何事。

  顾云容行礼寒暄后,微微笑道:“阿嬷,我欲拜见孔夫人,不知她老人家可在?”

  一旁的梁峻禁不住看向顾云容。

  顾云容在徽州这大半年里也学了不少徽州话,但她惯说吴语,兼且嗓音天生娇软,说起话来轻柔甜糯,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何况她又生得这般容貌,哪个见了不欢喜。

  他那日去徐家之前就听说他要相看的那个徐家表姑娘生得天仙一样,当时就满心期待。奈何第二日跑到徐家,却听说人家临时有事回了杭州。

  母亲唏嘘一回,但也没太当回事,横竖他已中举,做官几可说是十拿九稳的事,亲事上头根本不愁。母亲后来又为他挑拣了几户人家,但他都推了。

  他还是惦记着那个传闻中貌比姮娥的顾家姑娘。

  他曾远远看过顾云容的阿姐顾淑郁,由此对据说比顾淑郁更美的顾云容越发期待。

  一直等到年关也没等到顾云容回返,他还以为这事当真要泡汤了,谁料他的小厮打探到消息说顾云容应已在来徽州的路上了,于是他趁着上元,忙忙打选衣冠赶去徐家贺节。

  竟可巧遇上了归来的顾云容。一打照面,他就怔住了。

  眉似新月,面如桃花,纤腰袅袅,燕懒莺慵。

  玉貌娇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她应是尚未从旅途劳顿中缓过来,神态娇慵,淡妆丽雅,还偷偷掩口打哈欠。约莫是徐氏听闻他过来,临时给她拾掇了一番。但他觉着她即便是布衣荆钗,也美得摄人心魄。

  他当时就万分庆幸自己等了她。这三四个月的等待,实在太值。

  梁峻遐思之际,顾云容已经领着秋棠跟梁娴进去了。他回过神来,赶忙跟上。

  宗家这处宅邸大约还是最初的祖宅,瞧着是个积年的住处。内里黛瓦粉墙,青砖墁地,槐桂森森,三进的院子,第二进廊边还摆着两盆葱茏的棕竹。

  四外阒然,只闻鸟雀啁啾。

  适才那老妪自称姓田,顾云容便称她田嬷嬷。田嬷嬷请示过宗太夫人的意思,才将他们领了进来。

  顾云容自称那日她也在龙山渡,看到了老夫人鞭抽宗承那一幕,有些问题想单独询问老夫人,请老夫人行个方便。

  孔氏端详她一番,挥手命田嬷嬷先退下。

  梁峻总觉得顾云容是在胡闹,宗家这种地方也是能进的?但如今进也进来了,看她如此执着,他也不好扫了她的兴,只好低声交代她快着些,莫让旁人瞧见,便领着妹妹去外头跟秋棠一道等着了。

  孔氏看了梁峻的背影一眼,转回头给顾云容看了座,径开口道:“你认得宗承?”

  顾云容一愣,孔夫人怕是恼儿子恼得狠了,言语提及竟是连名带姓。

  她摇头道:“不算认得,只是见过面而已。”

  “你是来问沈丰那件事的吧?”

  顾云容讶然抬头,万万没想到孔夫人一句话戳到了点子上。

  “宗承那孽障跟我说了。”孔氏正缝补一件汗衫,说话时平平静静,手里的针线也不丢。

  她勾好针脚,将缝好的汗衫搁到一旁,又开始纳鞋底。

  这间隙,她睃了顾云容一眼,回想起那孽子与她说的话。

  鞭抽之后,她又被监押去劝降宗承。

  母子两个十数年未见,一朝重逢竟是在牢房。

  那孽子因多年未能尽孝再三忏悔,并对于当初没能将她一并带走懊恼不已。

  她当时恨不能再抽他一顿,对不住她算什么,他最该忏悔的是对不住众多父老乡亲!他即便将她带走,她也不会跟他去那贼窝!

  她恼恨劝了半晌,那孽子都闷声不吭。她觉着他怕是根本没听进去,起身要走时,那孽子忽然叫住她。

  “阿母,”他抬头看向她,“若阿母回了歙县,兴许会有一位姑娘去寻阿母。那姑娘生得美貌无双,身段袅娜,十三四的年纪,极是好认,阿母见了便知。”

  “你与我说这些作甚?她是你什么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脚上的镣铐:“不是孩儿什么人,孩儿只是想嘱咐阿母一些事。”

  孔氏从回忆里回神,想起适才随顾云容一道前来的那对兄妹,神情复杂。

  “那孽子让我告诉你,”孔氏仍旧低头做着手上的活计,“下月半,让你去故地一探,许会有所斩获。”

  顾云容愣了一愣,故地是哪里?难道是之前那个城隍庙?

  她谢过孔氏,又委婉探问宗家祖上可有人从戎。孔氏一顿,只道没有。

  顾云容看孔氏整个人死气沉沉的,想起龙山渡那一幕,心中戚戚,出言宽慰她几句,起身作辞。

  孔氏略一迟疑,问她外头等着的那个男子是她什么人。

  顾云容不意孔氏会问这个,又不好说梁峻是她未婚夫,毕竟两人还没定亲,便打马虎眼说是她的一个表兄。

  孔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莫测地看她一眼,叫来田嬷嬷送客。

  目送顾云容几人出了院子,孔氏低喃道:“漂泊半生,挣下的金山银山全是昧心钱。如今有家归不得,连个后都没有。纵使想要安定,怕也是回头无岸。”

  自宗家出来之后,顾云容跟梁峻道了谢,便表示一会儿她回外祖家后就将马车还回去,再把租赁马车的钱给梁峻。

  梁峻最见不得她跟他这般生疏,连道钱不必还,但提出要她跟他们去东郊转转,那边的桂树林跟枫林都美不胜收。

  “横竖眼下时辰尚早,”梁峻恳切道,“我前日去那边看了,桂子盈坡,红枫锦灿,正是玩赏的好时候,云容千万应下。”

  顾云容总还是觉得被梁峻叫“云容”有些别扭,这令她想起桓澈当初在画舫上剖白心迹时问她能否管她叫云容。不过桓澈后来其实并没有这样叫过她,倒是生气时会连名带姓喊她。

  跟前世一个德性。

  虽然她还是觉得跟梁峻待在一起有些不自在,但她得试着跟他相处。

  顾云容对上梁峻热切的目光,还是忍不住闪避了一下:“那好,不过我想把阿姐也叫去,她许久没出门了。”

  梁峻其实就想跟顾云容两个人去,但自心里也知不可能,她能答应跟他去就是好的。

  梁峻笑着道好,顺道拍了拍梁娴的脑袋。

  梁娴会意,抓住顾云容的手说笑着上了马车。

  仲秋时节,金风荐爽。

  顾云容那样说,是想让顾淑郁出来散散心。

  她姐夫周学义这回跟着来徽州其实是存着求学的心的。周学义早年因家境窘迫,这才不得不放弃科考,转而坐馆教书。

  但是一辈子做个教书先生能有多少出息。那些名声鹊起的先生都是有进士的科名傍身的,他眼下只是个秀才。

  适逢致仕的翰林学士危岳到了徽州这边的集贤书院做山长,周学义便想一面做些零碎活计赚些银子贴补家用一面去书院进学——周学义跟顾淑郁不好住在徐家,在徐家附近赁了一个小院子暂且住着。

  但集贤书院不是好进的,梁峻倒是入了这家书院,但那是中举之后的事了。

  顾淑郁觉得他在钻牛角尖,即便要继续科考,也不一定要进这家书院,可周学义十分坚持。

  于是俩人争执了一场。

  顾云容觉得兴许周学义是看大舅子也成了举人老爷,危机感陡升,这才越发执拗。

  她跟顾淑郁在桂树林里走了片刻,见离周学义远一些了,这才问顾淑郁这几日跟姐夫说话了没有。

  顾淑郁冷笑:“说什么话,我好声好气劝他几句,他就跟我瞪眼,他不来跟我服软,休想让我理会他。”

  顾云容欣慰点头:“对对,要不往后他就蹬鼻子上脸了。”

  周学义转头见小姨子跟自家媳妇嘀嘀咕咕的,总觉得是在说道他,不免心虚。

  梁峻觉得周学义将来很可能是他的连襟,所以倒也很有结交之意,这便与他相对落座溪畔,论起举业来。但他到底心里记挂着顾云容,不住朝妹妹使眼色。

  梁娴会意点头,佯作内急,央着顾云容陪她去寻处方便。

  梁峻见妹妹将顾云容拉走了,也跟周学义道了诳驾,借故离开。

  周学义适才跟梁峻说话时其实始终心不在焉,如今见媳妇独自一人在林间采桂花,很有些意动,犹豫着要不要上去赔个不是。

  顾淑郁瞥见周学义总往这边扫的目光,只作不见,专心等着妹妹回来。

  顾云容在树丛外不远处等着梁娴方便完,然而总也不见她出来,一转头却看到梁峻迎头走来。

  梁峻的双手背在身后,一面与她搭话一面缓步走来。将至近前时,忽然双手一掣,将两个纸袋子呈到她面前:“出门后就没吃过东西,可是腹中饥饿?我适才在徐公门外等候时,见有卖桂花糕的,就买了些许,你尝尝看。我还带了菊花酒,若是渴了,就与我说。”

  顾云容低头看着犹带热气的桂花糕,心中感喟谢景、梁峻简直一个比一个上道,她怎么就看上了个不上道的。

  远处溪畔,拏云看着有说有笑的顾云容跟梁峻两人,用手肘捅了捅握雾:“都准备好了么?”

  握雾点头:“都妥当了。”说着话从褡裢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

  拏云回头一看,登时色变,一把拍到他脑门上:“你拿错了!那是金枪不倒丸!”

  握雾愣住:“什么……什么不倒?”

  拏云沉默一下,道:“就是……据说吃了能一夜七次。”

  说来他觉得六殿下真是一言难尽,临别送什么不好,送这种玩意儿。

  他当时就站在不远处,听得真儿真儿的。

  淮王将这瓷瓶塞给殿下时,拍着殿下的肩,神神秘秘地道:“这东西金贵得很,你可好生拿着。用了这个,包你一夜七次,次次销魂,超长延时,坚-挺持久,想做多久做多久,让她下辈子还想托生成女人嫁给你!”

  拏云禁不住抽气,他那一瞬觉得六殿下怕是个卖春-药的。

  殿下当时有些神思不属,也不知怎么想的,顺手就接过来塞进了袋子里。

  握雾慌忙回去换了药瓶,跟拏云通好了气儿,两人分头行事。

  顾云容跟梁峻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还没见梁娴出来,实在憋不住了,将桂花糕交给梁峻,自己进去看看。

  林木荫翳,她入到深处,转悠了一圈也没瞧见梁娴的人影,可她分明记得她方才把梁娴领到了这里来着。她不禁有些急了,她可不能把人家姑娘弄丢了。

  又左右看了一圈,仍是不见人,待要出去跟梁峻说,余光里忽而瞥见梁娴的衣色。

  大喜过望,她一路转出树丛,就瞧见梁娴正立在溪畔,仰头跟一个人说着话。

  那人说话之际转过头来,目光正与她的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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