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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顾云容微微摇头,跟着又去木函里查看。

  信封下面垫着一块红绸布, 底下似乎还有东西。

  她略一踟蹰, 将红布掀开来。

  下面是一团干草。她伸手倒腾一下, 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她倏而转头:“可是殿下让你把里面的东西调包了?”

  拏云躬身道:“不曾, 姑娘多虑了。”

  顾云容又看了一眼手中信件。

  信上说若她明年入京,可去通州找一户蔡姓人家,信末附有那户人家的住址。

  除此之外, 别无他言。

  顾云容深深怀疑桓澈经手了这个木函, 并且把里头的东西调换了。

  先不论信是否宗承所书, 光是下面一团干草就很值得怀疑。

  宗承没事往木函里塞一团干草作甚, 她觉得至少下面这一层的东西应当是被桓澈做了手脚。

  顾云容又审了拏云半日,见审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问他桓澈何时回来。

  拏云似早有准备, 答得十分顺畅:“殿下说但凡您想见他, 他就即刻赶来,随叫随到。”

  顾云容不免惊奇,桓澈这次回来,果真是不同了。

  杭州府海宁县的县衙后堂内, 桓澈坐在一张楠木玫瑰椅中,慢条斯理喝茶。

  一旁的梅花几上搁着一个香囊大小的葫芦样潞绸布袋, 袋口张着, 露出内里一点娇粉。

  他瞧了一眼滴漏, 放下手中黄地青花的三才碗, 将那潞绸袋子束好收起, 落落起身。

  水乡泽国之地,桥多渡多,一路行来,秋水涓涓,满目潋滟。

  桓澈所乘乌艚船在一废津泊下。

  秋日已深,四野荒烟衰草,枯木寒鸦,俯仰之间,皆疏林淡日,寒霜冻云。

  桓澈自舱内步出时,举目望去,迎面就对上了一道沉如千钧的目光。

  他一径上前,取出那个潞绸袋子,手上一松:“听闻日本国樱花繁盛,但莫忘了,国朝亦不乏樱花胜地,两浙便有望不尽的樱花林。尔赠樱花,意在何处?”

  他念起这个便难免心下不豫。钱塘县城隍庙里那个木函里的物件,确被他调了包。

  那木函里除却那封信而外,还有这个潞绸袋子,袋子内里盛装一捧风干的樱花,朵朵齐整,花色尚新。他遂愤而换作一团干草。

  布袋堕地,落土无声。

  宗承不以为意,捡了袋子拍掉浮灰,纳入袖中:“南橘北枳,国朝与倭国之樱花略有不同,这樱花是我在奈良所撷,她未见过倭国的樱花,我便制干了顺道与她。”

  桓澈目光森然:“你当知晓自家身份,休兴妄念。”

  宗承并不接话,只乜他道:“殿下此番来,便是来警告我莫与你抢女人的?”

  桓澈道:“你我交易已两讫,你若肯考量我的提议,或能再成一笔。”

  先前宗承被劫,实则是他有意放水之果。

  宗承根本不能赴京。擒拿倭王之功过高,功成之后他会因威望炽盛成为众矢之的,不仅诸王越发会将他当做拔之后快的肉中刺,连父皇也会对他猜忌愈甚。

  擒拿倭王这桩事虽原本是父皇的意思,但不成是不堪重任,成了是木秀于林,故而实则是个烫手山芋。

  他看出宗承那日在龙山渡束手就擒不过是个权宜之计,为的就是带走孔氏——在宗承投诚之前,朝廷这边势必会对孔氏严密监押,宗承得手的机会渺茫。而若是宗承送上门来,宗母也便失了价值,宗承便有机可趁。

  宗承入牢后,他遣人越发严密地看押宗母,堵了宗承的路。随后他跟宗承做了一笔交易,他可放宗承遁逃,但要求是宗承必须想法子拖住倭国幕府将军与一众大名,令倭寇消停一年。倘若背约,宗母苦矣。

  宗承当时不假思索应承下来。此后也确乎践诺,今年沿海各省海不扬波,给了于思贤募兵、练兵的喘息之机。

  其实他放走宗承还有一桩缘由。宗承入京后恐因朝堂权斗而殒命,但眼下宗承不能死。可他不便为倭王讨情,只能在半途任其兔脱。

  只是思及那一袋子樱花,他又想一刀砍毙他。

  宗承敏锐地觉察出衡王面上一闪即逝的狠厉之色,道:“殿下这大半年怕是不止去淮王那里取了经,还长了脾气。在她面前是始终不渝的体贴情郎,在旁人面前就是手腕冷厉的狠辣王爷。”

  “殿下好似对她的占有欲越发强了。如我没猜错,小打小闹若还不能解决梁家那子弟,殿下便要用些非常手段了,皆因你见不得她与旁的男人谈笑。”

  “你晓得便好,你亦同理,”桓澈语声清淡,“赘言多时,你不若说说如何才能交出后半段与证物。”

  顾云容算了时日,她再在歙县住上小半年,等明年转过年来,她就可以开始预备入京之事。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桓澈寻到那一户蔡姓人家。

  她思虑之后,将那封信交于拏云,让他捎话问问桓澈能否查查这件事,之后拏云来回话说殿下一口应下,让她静候回话。

  顾云容对于赴京一事实则多少有些抵触,她前世运命转折自入京后始,殒命却也是在入京之后。

  但进京似乎已是不可避免的事。她既存往生记忆,那么避开前世一劫想来也不会多难。

  桓澈那头很快就有了音讯。他与她说已查出了些眉目,至若内中详情,他与她面谈。

  深秋光景,萧瑟满途。

  桓澈坐在赶往歙县的马车上,微微阖目。

  这个时节已不适宜远洋,但宗承仍不远万里自倭国渡海而来。

  据他说他此行目的只有一个,他要内阁首辅杨遂倒台。这也是他提出的交换条件。不过在这之前,他愿交出那日未跟顾云容讲完的故事后半段。

  桓澈想起宗承写的那张让他转交与顾云容的字条,眸光幽暗。

  后半段是,顾鸿振在张家湾射杀蒙古汉王阿古拉,却被人偷袭,背后中刀,失血昏厥。等再度醒来,沈丰已是斩杀蒙古汉王的功臣,并因此受封汝南伯,世袭罔替。顾鸿振却是求告无门,又恐沈丰追杀,便离京回浙。

  桓澈觉得这里面有些地方说不通,譬如沈丰为何不当场了断顾鸿振的性命永绝后患,譬如沈丰当时官衔不及顾鸿振,顾鸿振身边也应当有亲信跟随,那沈丰是如何买通这些随行的兵士的。

  国朝封爵不易,但因当年那场是京师保卫战,沈丰又拿了蒙古汗王的首级,始得爵位。之后沈家女儿一跃而为东宫妃,这便升了一等,汝南伯成了汝南侯。

  如若宗承所言属实,那么顾家至少也应居伯位。

  他曾着人彻查过宗家的底细,但日久年深,未得多少得用的线索。

  然而杨遂跟宗家有仇是有底可查的。当年杨遂为填补亏空,一力推行变稻为茶,致使茶商大肆圈田,失田民庶饱受冻馁之苦,死者无数,宗家便深受其害。

  他原也是要对付杨遂的,然眼下非行事之机。宗承见他拒了,竟说让顾云容亲来管他讨要证物也可。

  最终便未能谈拢。

  他此番瞧出,宗承不过是在逐步放出筹码。至若目的,怕不止救母报复那样简单。

  顾云容看了桓澈带来的那后半段故事,忖量盏茶的工夫,跟他提了明年入京之事。

  “为何是明年?”桓澈凝向她,“你不想作速解决此事?”

  顾云容思虑着道:“我想看着此间事处置妥当再行离开。”

  “何事?周学义的事?我可跟危岳打声招呼,让周学义入书院。周学义与你阿姐可暂留徽州,你与你爹娘、兄长先行入京安顿。”

  顾云容上下扫视桓澈。她总觉许久不见,他变得越发内敛持重了。

  她忽然想,她欠他人情累累,总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若不嫁他,倒显她寡恩薄情,有利用之嫌。

  她得还他点什么。

  “我先前就跟殿下说过,我欠殿下人情,是应当报偿的。你我之事另说,但这一笔人情债须要掰扯清楚,”顾云容正容道,“殿下不妨说说,我能为殿下做甚?”

  桓澈回眸望她:“你觉着你能为我做甚?我而今别无所缺,唯缺儿子。”

  他见顾云容呆住,踏叶徐行至她近前,垂首低语:“你嫁我便是最大的报偿。”

  他身量颀长,顾云容立在他投下的阴影里,仿佛被他的气息包裹,耳尖一红,后撤一步。

  她平复了心中遽起的慌乱,抬眸道:“此间无旁人,我问殿下一桩事,殿下可是身有隐疾?”

  桓澈面色一凝。

  “我发现此前在茶肆、在画舫,殿下都坚持开窗,我去听枫小筑看顾殿下期间,发现殿下日常起居皆是如此。由此我大胆揣测,殿下有处闭室而不适的隐疾,不知可对?”

  桓澈面上神色数变,而后道:“若你不是容容,此刻怕已毙命当场了。”

  他语声一低:“先前知晓此事之人除我而外便只有握雾拏云。若非必要,我是连他二人也要瞒下的。”

  顾云容毫不怀疑若她是旁人他会杀她灭口这番话,因为他的病症严重非常,但凡发病,即会心率不稳,呼吸艰难,冷汗直流。若有人乘虚戕害于他,极易得手。

  前世太子怕已是看出些许端倪,但应是想不到点子上。

  毕竟时代局限眼界。

  顾云容大略想了几个治疗方案,但前世均未及施行。她也略知发作时的缓解之法,今生倒正可拿这些来偿还人情,也算助他。

  桓澈倏而攥住她的手腕,嗓音一沉:“你须明白,你既已知晓,那便必须嫁我。否则,我怕是会灭口。”

  “你会么?亦或说,你认为我会加害于你么?”

  桓澈对上她一双潋潋横波的澄净明眸,慢慢松了手,莞尔一笑。

  她不可能想不到她说出这条禁忌的后果,可她仍是道了出来,这也从另一层表明了她对他的信任。

  不过也不存在他言及之状况,她能嫁之人唯他而已。

  见没能吓到她,他面复常色,问她忽提此事作甚。

  她敛容说她从前恰巧听闻过些许缓解、治疗此病的法子,可以一试。

  “治不好的,”他面上隐现颓丧之色,“不必白费气力。”说话间又是一顿,目光幽沉望她。

  顾云容约莫能猜到他在想甚,垂眸道:“莫多想,我所言看你不顺眼并非介意于此。我尽力帮殿下治,权作偿还人情债。”

  “怎生至今仍张口闭口唤我殿下,我听握雾道,彼时你伏于我榻前痛哭失声之时,张口便连呼‘阿澈’。”

  顾云容颊生酡红,窘然岔题:“那你缘何唤我‘容容’,我分明有小字。”

  他转眸眄视,神容莫测:“你猜。”

  顾云容迎视他的目光,心下喟叹,真真切切体会到对面少年已殊与往昔。

  光阴似梭,捻指转年。

  顾云容向徐氏与顾淑郁大略陈说了宗承所述故事,两人俱是惊异不已。

  桓澈年后便将顾同甫调到了京师,在王府长史司做个挂名属官。顾嘉彦也再三推辞不下,被桓澈引荐到了京师的叠翠书院进学。

  顾云容也已与桓澈议定,他得空便可来寻她,她逐个尝试施治法子。

  算是等价交换。

  离开徽州那日,顾云容在一众送别友朋的身后发现了梁峻的身影。

  两家休了做亲之意后,梁峻曾来找过她几回,一再解释皆是误会,并表示自己可将身边丫鬟尽数遣走,希图她能回心转意。

  顾云容置之不理。即便梁峻真是被桓澈设计,她也不会再考虑梁峻。亲眼看到自己的相看对象跟人在花园野合,随后再若无其事与对方培增情意,她实是做不来。

  桓澈怕也是掐准了她的心思,这才做了这么一手。

  顾云容回身欲上车,梁峻终是冲上前来,赌咒发誓他对她一片赤诚真心,天地日月可鉴。

  顾云容只跟他道了声好自为之,便让秋棠拦住他,自家径入车厢。

  梁峻亦自知那夜遭人暗算,实不明白何人害他,更不知顾云容是如何他跟丫鬟厮混之事的,而今百口莫辩,欲哭无泪。

  梁峻眼望顾家一行人远去,咬牙道:“哪个王八害我!倘被我知晓,看我不剁了他!”

  开春回暖,一路繁花似锦,景物芬芳。

  山高地远,顾云容与顾家一行人上元后便启程,及至抵京,帝京已是桃花烂漫,杏花飞雪。

  马车到得正阳门外,等候入城。顾云容路上补眠补得太多,此刻闲极无聊,掀起湘帘一角朝外环顾。

  恰对面软轿侧边帘幕经风吹起,露出半张侧脸。

  顾云容一惊,那轿中人竟是谢怡。

  谢怡似察觉她注目,转首一睃,登时喜上眉梢,忙命轿夫停轿,跟身畔杨氏一道下了轿。

  母女两个上前叙礼罢,谢怡喜道:“兜兜也来京了,真是再好不过!我回去便与兄长说一声,明日上门拜会。”

  杨氏也在一旁笑道:“正是正是,都是亲戚,合该拜谒。我与老爷也同往。”

  徐氏不喜谢家人,但推拒的话尚未出口,就瞧见杨氏一张和气笑脸,一时竟不知说甚。

  顾云容也是惊诧万分,这杨氏态度怎转了这么多?

  入得城内,车轿将分时,杨氏还跟谢怡一道跟顾家一行人客气辞别。

  徐氏心里犯嘀咕,见着顾同甫与他道了此事,顾同甫思量半日,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若他家当真诚心和好,咱们倒也可领受。我听闻去岁的新科探花便是谢景。”

  徐氏明了顾同甫之意,顾嘉彦回头若是入了官场,多个照应总是好的。

  谢家人倒是言而有信,翌日一早,谢高夫妇便携一双儿女登门造访。

  谢家众人入内后,一辆间雕云头的青帷马车却停在了外头转角处。

  顾家这处临时赁的宅院是顾同甫来京后寻的。桓澈知顾家入了京,但终归不能放心,而思及当日必是忙于安顿,他遂转日来瞧一瞧。

  谁想到一来就看到谢景一身锦衣玉带,与父母胞妹进了顾家的门。

  拏云瞥了眼阖上的门扇,心道来得这样齐整,莫非是要提亲不成。

  桓澈眼眸沉暗,对着顾宅深深凝了须臾,忽命起驾回府。

  顾云容拾掇齐整,方欲出去拜客,秋棠突然跑来递上一个手指粗细的书筒,低声道:“姑娘,王爷差人送来的。”

  顾云容并未当回事,忖着他约莫是要跟她定个来治病的时辰,随手打开。

  内中只一张巴掌大的字条,上头赫然四字。

  今夜品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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