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昭和二十一年，正月。
姚蓁独自一人坐在小院的石凳上，目光呆滞。
青石板的地面凝着薄霜，石板缝里横出许多枯草，乱糟糟的拱成一片。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虽说一直没怎么下雪，可那呼呼的北风吹起来，可真不是开玩笑的。
姚蓁的身上还裹着来时穿的镶毛边织花小袄，本来油光水滑的皮毛上此刻沾了不少的灰尘，印在这破败的小院里更是显得灰蒙蒙一片。
五天了，姚蓁连女儿也不曾见过。
任何人此时出现，也不会相信那蓬头垢面的女人就是静元侯府的当家女主人。
成亲十载，她给张世远生了孩子，纳了美妾，甚至连他的一众庶子也安排的妥妥帖帖，偌大的一个侯府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原本再过个几年等女儿及笄了，相看一门好亲事，她便可以喘口气了。
谁又想到如今…
成王叛变，一场战争断断续续打了两年，清剿余党的时候，竟然在成王手下最得力的小将军府中搜出了当朝宰相姚之云与之来往的书信。即便内容隐晦，也正是皇上如今所忌惮的，一时之间姚相与成王勾结叛变证据确凿，相府上下，除去已出嫁之女子，其余众人纷纷遭遇流放之刑。
姚相及其夫人，斩首。
姚蓁正是相府嫡出的二小姐，昭和十六年嫁与当时还未承袭爵位的静元侯府三公子张世远为妻。
五天前，姚蓁与相府已出嫁姐妹被皇上集体召入宫中训话，回到静元侯府的时候被禁足在了远郊的庄子里，押她去庄子的几个婆子看起来面生的很，姚蓁主中馈多年，从不曾见过侯府中还有这么几个婆子，可惜她当时沉浸在宰相府被抄，父亲母亲被斩的悲痛中，几乎是被架着到了庄子上，根本不曾细想。
五天来，除了送饭的哑巴丫头，她没有见过任何人。
*
傍晚的时候，院子的门被悄悄的推开了，姚蓁本以为是送饭的丫头，心头还想着这一天一顿饭的机会，总要让这丫头去打听打听女儿的消息才行，即使不会说话，那么递个纸条什么的应该会吧。
她暗暗的把手绢塞在袖子里，没有笔，只好咬破了手指，写了几个字，她想来想去只有大伯房里的大太太还能帮她一帮，相必这会子她的贴身丫鬟，掌事嬷嬷早已被关了起来。
放好手绢，姚蓁用手拢了拢头发，五天未曾梳洗的滋味可是不好受。
她抬头朝院门望去，想不到进来的却不是哑巴丫头，而是张世远的姨娘尹氏。
尹氏探头四周望了一望，确认没有人后，抬眼就看见有些愣住的姚蓁，转身迅速的合上院门，快步走了过去。
“姐姐，我来看看你。”
姚蓁看到是尹氏，也急急的走上前，一把拉住尹氏的手。
“你怎么来了，岚姐儿可好，她有没有事，侯爷没有为难她吧？”
尹氏被这么一拉，一时之间也有些呆住，打量了一番姚蓁，有些难以置信。
“姐姐，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这...这可怎么办...”说着竟是红了眼眶。
姚蓁见她要哭，连忙说:“先别管我了，岚姐儿，她...她如何了？”
尹氏把自己那点眼泪给咽了下去，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姐姐，岚姐儿挺好的，我们先进屋，我一边告诉你。”
她扶着姚蓁走进屋子里，随便寻了张凳子坐了下来。
这才开口道：“侯爷和岚姐儿说你出了宫，直接去了云华寺，给相...给姚老爷和姚夫人抄经去了。”
说完这话时，尹氏的心里也是不安的，其实她也几天未曾见到张岚了。
口中说的这些都是杨姨娘告诉她的。
“这...这岚姐儿能信吗，父亲和母亲是因为书信被污了叛国之名，怎好去寺里超度的，侯爷如此说，岚姐儿她...”
姚蓁默默的松开了握着尹氏的手，心里忐忑起来。
“姐姐，现在可管不了那么多了，侯爷既是不肯与岚姐儿说出实情，便不会牵连岚姐儿，放心吧，小姑娘哪里知道这些个。”尹氏抽出手帕，擦了擦还是没能忍住的眼泪。
姚蓁颓然的低头想了一想，又觉得尹氏说的也有理，现在这个境地，她也没有什么能力去探知尹氏说的真假，心想着她既然偷偷来看了自己，必不会骗她吧。
“妹妹，多谢你，岚姐儿没事，我便放心了，如今...如今我这个境地，难为你还想着来看看我，怕只怕我会连累侯府，连累岚姐儿。”
尹氏见了姚蓁这副样子，脸上隐隐的竟有了怒气，张口便是：“姐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当初要不是你，我怎能顺利生下恒哥儿，又怎能在这深宅中立住脚，早被生吞活剥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便是证据确凿，我也是不信相爷会与成王勾结，姐姐你是个什么样的，侯府上下都是有目共睹的。”
姚蓁淡淡一笑，没有说什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分辨的，皇上已下判决，斩首，流放的旨意早已实施，是真是假，还有什么重要的。
尹氏见姚蓁没说话，反而笑了，心中酸楚，只觉得姐姐受了这般大的委屈，还在考虑这侯府的安危，太傻了。
“姐姐，今日你可知我为何要来见你，我与...白姨娘说出城想回娘家一趟，现在侯府，侯府都是白姨娘做主了，姐姐你突然失踪，侯府上下都乱作一团，跟着你的几个管事妈妈也不见了，白姨娘倒是一口就答应我回娘家的事了，反正只要恒哥儿不走，我如今想去哪的倒是来去自如了。”
尹氏苦笑一下。
“姐姐，我...我那日去书房接恒哥儿，听见杨姨娘与老爷商量，说，说要你...”
“哦？”
姚蓁的脸色已经不似刚才询问张岚时的担忧，一如在侯府做当家夫人时的平静，缓缓道：“没事，如今我还能有什么不能听的，无非终身拘在这院子里罢了，只等着我的岚姐儿成亲，其余的也没什么可争辩了。”
“不是！”
尹氏打断她，声音有些提高：“杨姨娘让老爷将姐姐你赐死！说是可消除皇上对侯府的疑心，如今姐姐的几位姐妹在夫家怕是也不甚好过。”
姚蓁愣住，脑海里印出了那个高大修长的身影。
成亲十载，相敬如宾，姚蓁跟张世远甚至没怎么红过脸，这么想着总还是有些情分在的。
成亲前，姚蓁也只是远远的见过张世远几面，女儿家的亲事，又岂是自己能做主的？
那时候她才刚刚及笄，上门提亲之人无数，当朝宰相的千金，名门之后，从小母亲对她的教育就非常严格，琴棋书画虽不能样样精通，倒也样样都请了老师细细的教过，女红一类上尤为认真，母亲说，女红不好，会被婆婆妯娌瞧不起的，嫁到夫家是会被笑话的。
姚蓁一向听从母亲的教诲，从小便是京城无数贵女中最大方得体的一位，夫人们之间的聚会，也会常常提到姚蓁，多适合娶进家门啊，有教养，有才气，还有这个宰相千金的身份。
那些夫人们只怕自己家的门第不够，连提亲的资格都没有。
何况姚蓁还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巴掌大的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娇俏的小鼻尖上总有着少女的淡粉，嘴角总是弯弯的带着笑，最惊艳的应该是右眼角下有一颗泪痣，本来一副小娃娃的面孔，被泪痣一衬，倒是变的妩媚动人了。
后来母亲在众多提亲的人之挑中了静元侯府的三少爷张世远。
姚蓁还记得那是一个夏夜，母亲坐在她房里，告诉她，张世远年少有为，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甚至传言被老侯爷内定了承袭侯位。
为了让她答应，母亲还说了许多，姚蓁已经记不太清了。
她与张世远寥寥的几面后，便嫁进了侯府，可惜成亲后一直未曾有孕，不过才一年，母亲便塞了一个丫头过来，唤白灵，姚蓁给她开了脸，送上了张世远的床，后白灵有孕，生下庶长子，养在了姚蓁房里。
白灵与前头两个通房一起抬了姨娘。后又陆续的有了尹姨娘，杨姨娘，侯府里渐渐热闹起来。
姚蓁两年后才有了第一个女儿张岚，如今女儿快8岁了，侯府里娇着长大的嫡小姐，如今见不到娘亲，可怎么办。
想到这些，姚蓁红了眼睛。
“赐死，岚姐儿怎么办？”
尹氏见姚蓁一心只扑在女儿身上，有些着急。
“姐姐，岚姐儿是侯府的嫡女，不会有事的，大了寻了人家，嫁出去了，府里的那些个脏事粘不到她身上，可是姐姐你...老爷虽说没立刻答应杨姨娘，我瞧着那神情，不像是要反对的，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啊，白姨娘平日与姐姐那么要好，也没见为姐姐说些情，如今姚老爷那，姐姐可是半分也指望不上了。”
“吱。”
正说着，小院的门又被推开，进来一个半大的丫头，这正是每天送饭的哑巴，她走进房里看见有人坐在姚蓁的房里说话，倒是没什么表情，轻轻的放下饭菜，转身走了。
尹氏见有人来，有些害怕，木木的站了起来。
看看了周围，悄悄从手腕上退下了一个金镯子，塞到姚蓁手上，抽出手帕拭了拭眼角。
“姐姐，你拿着吧，庄子上这些人，也不是好相与的，我要赶紧走了，过些天，我从娘家回来在来看你。”
姚蓁也站起来，握了握尹氏的手，笑着说：“妹妹，谢谢你还能来看看我，放心吧，侯爷与我多少还是有些情分在的，你回了侯府，若是可以，帮我多看顾一下岚姐儿，还有。”
姚蓁抽出袖子里写了字的帕子，交给尹氏。
“求侯爷来见我一面，我还有些话想对他说。”
“放心吧，姐姐，我一定去求侯爷，你可照顾好自己。”尹氏红着眼睛，离开了。
*
姚蓁在小院又等了几日，侯府终于来人了。那人却不是张世远，而是杨姨娘。
姚蓁静静的坐在桌前，也不起身，只是手握着茶杯，小口的喝着杯里的冷水。
这水是哑巴丫头提来的井水，又清又凉，这寒冬腊月的喝起来倒是很特别，姚蓁想到这还轻轻的笑了。
杨姨娘进门就看见姚蓁的笑容，恍惚间还以为她还是那个举手投足间满是贵气的大夫人，可仔细一看，这蓬头垢面的妇人，早已不是那个她如何效仿都无法超越的侯夫人了。
杨姨娘一抬手，两个小厮立刻抬进来一张太师椅，椅上铺着软垫，杨姨娘手里捧着手炉，歪歪斜斜的靠在了椅上，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咪着眼，打量起姚蓁。
“早该来看看姐姐，可是这正月里，侯府这个事那个事的给耽误了，姐姐可不能怪罪我啊。”
姚蓁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杨姨娘倒是无所谓她这个态度。
人家可是大夫人，以往每次去请安的时候早就看惯姚蓁这副淡然的样子了，张世远到现在也并未休妻，说起来，还是矮她一头。
“姐姐，岚姐儿在我那住下了，可最近天天来问我，娘亲怎么还不回家，呵呵，你说我可该如何告诉她啊？”
姚蓁听到女儿的名字，微斜起了眼睛，道：“杨氏，你敢把我女儿如何？”
“哈哈，我？我能如何，我不过是一个姨娘而已，老爷让我养着岚姐儿，我能说什么。”
“哼。凭你也配？”
姚蓁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杨姨娘。
杨姨娘有些不甘心，她等着姚蓁这一天等了这么久，怎么能轻易放过她。
“姐姐，姚老爷这么一走，怕是你也难见到岚姐儿成亲了，不如我早些将女婿的人选与你说一说，你也好参谋些个，南面有个蒋家你可知？蒋家五少爷，可是个良配啊。”说完，杨姨娘掩了面，笑了起来。
蒋家老五？
“杨氏，你...你敢！”姚蓁冷着脸，站了起来。
南方蒋家五少爷，仗着家里有些钱财，横行霸道，欺凌弱小，十三岁便带着小厮，打死过人，这事闹的沸沸扬扬。
蒋五有个姐姐嫁在京里，为这这事，没少遭婆家的白眼，有这么个声名狼藉的弟弟，连着姐姐在婆家也不好过，更别说直接嫁给蒋五了，现如今蒋五也到了要定亲的年纪，听说他房里早就塞满了通房丫头。
商贾之家，有钱却没有地位，蒋五想娶个京城的贵女，放在以前，别说静元侯府了，就是普通的朝臣家也不可能让蒋家高攀。杨姨娘竟然，竟然要把她的岚姐儿给这么个人糟蹋。
姚蓁此刻握紧了手，长长的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你以为侯爷会答应你这么做吗？”
“呵，侯爷为何不答应，也不是嫡亲的女儿，养了她一番，难道不能为侯府做些牺牲吗？姐姐，如今蒋家不似从前了，蒋家的三小姐被皇上瞧上了，怕是马上要封贵人了，这联姻可是划算的很啊，要不是姚老爷叛变，侯爷如今在朝中也不用如此战战兢兢了，姐姐你说呢？”杨姨娘笑声盈盈，何其刺耳。
“杨氏，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叫不是嫡亲的女儿？”
“得了姐姐，事到如今你也别瞒着了，侯爷都知道了，否则为何到现在也不来见你一面，岚姐儿是谁的种，你不知道吗？哦，对了，姐姐你倒是确实不知道，呵呵。”
姚蓁眯起眼。
“你！你说这话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姚蓁，你还在这装模做样干什么，我就是顶瞧不上你那高傲劲，一个被污了身子的相府千金，还珠胎暗结，啧啧，想来那青楼女子也是做不出这样的事吧。”
杨姨娘鄙夷的看了一眼姚蓁，心里倒是暗喜，这么多年了，瞧她，不也是一副落魄样子。
“白姨娘都和侯爷招了，八年前，你俩一同去寺里祈福，上山的路上遭了歹人，你被几个蒙面歹徒侮辱了，回来后就有了孩子，侯爷替那不知名的人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如今恨不得掐死岚姐儿，呵，要不是为着侯府颜面，还能将她以侯府千金之名嫁出去？白日做梦吧，嫁了蒋五，私生女与纨绔子，哈，倒是很配。”
“啪！”
姚蓁一巴掌扇在杨氏脸上。
“住口！你竟敢胡言乱语！”
杨姨娘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捂住了脸。
“姚蓁，你个不知廉耻的贱妇，你敢打我！你等着...你好好的等着...侯爷说了，不让你死，必等到你看见女儿出嫁那天！”说罢，杨姨娘气的抬脚就走，两个小厮匆匆进来，搬着太师椅，也退出了房间。
*
用尽力气的一巴掌。
姚蓁缓缓的坐在了地上，脑子里嗡嗡的响着，杨氏刚才说了什么，白灵跟侯爷说了什么？
冰冷一点点爬上了身体。
八年前，她的确和刚得了儿子的白灵一同去了寺里，云华寺路远，却是最灵验，白灵生儿子受了不少罪，早产了半个月，孩子有些胎里不足，姚蓁想着带白灵一同去云华寺上香，保佑孩子平安，上山的时候确实遇到了一伙人，车夫与那些人口角了几句，姚蓁出来赔了些银子，便也解决了。后面的事都是顺顺利利的。
“白灵！”
姚蓁浑身颤抖的坐在地上。
那个母亲送来的女子，她也曾真心相待。
姚蓁握着的拳头捶了下冰冷的地面。
“你竟然要害我的女儿！”
(https://www.23hh.com/book/135/135353/7137969.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hh.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3h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