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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名副其实东北王 1


  一

  天刚擦黑,奉天东三省巡阅使署内灯火辉煌。

  新任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在使署花厅设盛宴款待奉天各路官绅,来得最多的是他的发家人马——整编第27师团以上军官。赳赳武夫们下了马,进了门,转过照壁,沿着长长的甬道昂首挺胸阔步而进而入,掌有铁钉子的黑皮长靴在五彩碎石镶就的花径上叩出空洞的回音。来的绅士都是奉天城内有名望的人;官员则都是厅局长级及以上,他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长袍马褂,还有的是前清遗老遗少。这些前清遗老遗少虽然脑后不再拖根长辫子,但他们头戴瓜皮帽,腰带上挂槟榔荷包,走路一步三摇,说话之乎者也,一看就很落伍很滑稽。军官们最看不起这些人,故意像螃蟹样横起走路,让前清遗老遗少吓得靠边站,尽量躲避这些兵爷。

  花厅里摆开几十桌,服务员正在作相关准备。偌大的客厅里灯火辉煌。男仆女仆躬身迎候、招侍络驿而入的客人。真个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客人们各有各的圈子。熟识的见面点头招呼,亲亲热热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剥瓜子、吃糖。客厅里客人越来越多,谈话的声音嗡嗡营营。有的人在一边头碰头小声议论着什么、探听着什么、透露着什么。不过,若有谁想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点什么,根本不可能。也有些小开样的男人,还有些油头粉面的中年男人,他们的兴趣完全不在马上就要开始的场面宏大的盛宴上,也不在马上就要出来的宴会主人、东三省新贵张作霖身上。这些人,故意落单坐在客厅里某个不引人注意,而视线很好的位置上,目光鹞鹰似的四面梭巡。他们在暗中观察、打量、比较出席宴会的先生、军官们带来的太太或小姐,他们的兴趣在这里。嗡嗡营营的谈话声和徒然高涨的人气人声,冲激得在空中纵横交叉,由一串串红红绿绿小电灯组成的珠串,在空不断抖动,有点海世蜃楼的飘渺意味。客厅里渐渐有些燠烈,逼得那些丽姝们纷纷脱下穿在身上的多余衣物,放在旁边的沙发上、凳子上,这就让猎艳的男人们大饱眼福。秀色可飡。丽姝们的年龄,两头小中间大。她们大都在二十至四十岁之间。这个年龄段是女人的黄金时期,可谓燕(赵飞燕)瘦环(杨贵妃杨玉环)肥,各有风流、各尽其妙。她们大都认识,坐在那里、三三两两,热烈谈论的某某时髦服装、某某时髦最新化妆品。整个客厅里,流溢着上层社会慵懒、散漫的气息。愉快的交流还有猎艳,让客人们不觉时间的流逝。

  晚八时,值星少校军官张章迈着均匀的步武走进来,在场子中一站,胸一挺,像鸭子扇翅似地将两手一拍。场上立刻安静了,大家的目光被新任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将军的亲信副官牵引。张章可着嗓子宣布:“各位请注意,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将军马上到!请大家起立欢迎。”年轻的张副官在这里用了个军事术语“起立”,说时转过身去,目视着张将军出现的方向――客厅大门,并率先鼓掌。

  张作霖出现了。哗地一声,客人们全都对着这位东北新贵鼓掌、热烈鼓掌。而让客人们讶异奇怪的是,堂堂的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将军,挽着他的下属、28师师长、大块头冯德麟一起进来。主人容光煥发、精光四射,而挽在他手中的大块头神情沮丧,像只落败的公鸡,人似乎矮了一头。客人们都是老东北,对冯德麟如此这般,心中明白。张作霖当然更是心知肚明。说起来、冯大块头是他张作霖的恩师。当他被人们普遍叫作“张老疙瘩”,在大车店当小伙计的时候,冯德麟冯大哥己经是一个有相当实力、相当名气的山大王了。是冯大哥首先发现了“张老疙瘩”,拉他上山入伙。虽然由于种种原因,他没有跟冯大哥上山入伙,但是冯大哥开阔了他的眼界,让他认识到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多么宏阔;让他认识到自己原来是个人才。以后他们的发展,到袁世凯时期处于同一起跑线上,他是27师师长,冯大哥是28师长。东混西混,现在他混到了东北三省最大的官,混到东三省巡阅使高位上,而资格比他老,年龄比他大好几岁的冯大哥却还在原地踏步。他还知道,更让冯大哥窝火的是,年前挤走段芝贵、冯德麟发动兵变,都是他的主意。结果,好处被他得了,冯大哥不过是一陪衬。冯大哥心中不愉快、不服,是可以理解的。张作霖知道,就在命令下来那晚,冯德麟在家中喝得大醉,对他的几个亲信放话说:

  “张作霖那小子拿老子当枪使。现在他小子成了一朵人见人爱、人见人羡的大红花,咱老子成了他小子的陪衬,成了一片绿叶。老子坚决不干、坚决不答应!”消息当然很快就被耳线密布的张作霖知道了,但他佯装不知,他有整套计划,他要趁现在“府院相争”,无暇东顾之机,关起门来整肃、排除异己,建立自己的独立王国,确定自己东北王地位。现在,他首先要整的,就是这个牵在自己手中的冯德麟。

  这晚张作霖身着蓝袍黑马褂的民国大礼服,给人一种书卷气、一身和气和别样的派头。在客人们的掌声和仰慕中,他发表了简短的就职演说。

  “承蒙诸君帮衬,家乡父老给力,相较全国其他地方而言,年来我东北三省总体而言,局势稳定,人民安居乐业。中央日前下令,任命我为东三省巡阅使,德麟兄为军务帮办。”他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不尴不尬的冯德麟说:“这是中央对我们的肯定。唯以后努力,关起门来,办好我们东北人的事,做出成绩,方不辜负中央信任,家乡父老期望。”他语言通俗,言简意赅,点到为止。场上再次爆发出掌声,属下对他同声祝贺。“同喜同喜!”他抱拳一揖。小张副官这就宣布“请各位按座位名号入坐,宴席马上开始。”

  客人们注意到,神情不佳的冯德麟和张作霖坐在首席,但冯德麟总是提不起劲。在客人分别向主人和他敬时,他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懒懒地站起应付敷衍,不发一言,与谈笑风生,端起酒杯走来走去,红光满面的巡阅使张作霖形成鲜明的对比。对冯德麟明显的抵触情绪,张作霖不仅是看到了注意到了,而且在私下作了最坏的准备。

  也许对冯大块头的表现,汤玉麟实在看不下去,也许是他想讨乖卖巧,也许是张作霖的事先安排,汤玉麟霍地站了起来,用虎威威的眼睛扫视了一下全场,沙声沙气地说:“雨亭将军升任东三省巡阅使,人心所向,名至实归。这个重担,除了雨亭将军,其他任何人挑不起来。不是谁想挑就能挑的。”说到这里,他毫不掩饰地看了看马起脸的冯德麟,把话说得更直白、更狠了些:“如果哪个是口袋里装茄子――在下面吱吱嘎嘎,辜负了巡阅使的好意,反其道而行之,那么!”汤玉麟说到这里显得很激奋,一手把戴头上的大盖军帽揭下来,往桌上一甩,一张阔脸涨得通红,碗钵似的拳手捏起,咚地一声砸在桌子上,拧起一副钳子似的浓眉,嘶声哑气地吼道:“那我汤玉麟肯定对他不客气!”汤玉麟说话是有份量的。他是当年张作霖在八角镇的结拜兄弟。过后,汤玉麟认准了张作霖,一个心眼跟到底、不遗余力。张作霖对他也是足够信任,他是张作霖手下红人,现为他是张作霖基干部队——整编第27师主力旅53旅旅长兼任奉天密探局局长。奉天密探局局长,这可是至关重要的位置。

  冯德麟在一惊的同时,注意到,坐在旁边席位上张作霖的两个心腹干将张作相、张景惠也都虎视耽耽地注意着他。他想,这不是东北版的现代鸿门宴吗?张作霖唱白脸,汤玉麟唱黑脸,场上都是他们的人。如果我冯德麟与他们过不去,他们完全现在就可以把我冯德麟“黑”了。想到这里,他怕了,开始注意自己的情绪,夹紧尾巴。好在冯德麟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宴会中途,他假装头痛,对坐在身边的张作霖说:“雨亭,我人不舒服,头痛加上眩晕,这会儿我看你,人都在转。对不起了,我得先回去。”张作霖显得很关心,立刻吩咐小张副官用他的专车把“冯帮办”送回家去。

  “不用了。”冯德麟站起身来,手架势摇。他说他有车,他自己回去。他让随他来的,坐在边角一桌上的马副官去外面叫司机。张作霖也就不坚持,亲自把装病退席的冯德麟送到大门外,一直看着他上车。这时的冯德麟,没有病也有了病,因为刚才张作霖那一声“冯帮办”,像刀子一样扎进了他的心、扎得他心上流血。

  冯德麟个性很强。回到家中,他一连多日闭门不出,对张作霖派人给他送去的中央**任命他为“军务帮办”令,坚辞不受;带出话来,张巡阅使如果坚持要他屈就“军务帮办”也可以。不过,要满足他两个条件:一、军务帮办在规模上,要同巡阅使署差不离;二、军务帮办的办公经费同巡阅使署一样。

  这完全不可能!这是冯德麟在泄愤,对张作霖出难题。嗅觉比狗鼻子还灵的奉天多家媒体,把二人之间的过节当成头等新闻,每天追踪报道。

  张作霖很有办法,竟能让与国府总理兼陆军部长段祺瑞誓不两立的大总统黎元洪也同意了段祺瑞这纸命令,在这纸命令上加盖了总统府公章。张作霖表现得很是礼贤下士,他拿上大总统加盖了总统府公章的这纸命令,亲自送到冯家大院,送给冯德麟看。可是,倔犟的冯德麟还是不肯。张作霖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提出一个折衷方案,鉴于中央拨给东三省巡阅署每月经费30万元,拨给军务帮办的经费15万元,这中间的差额15万元,由他张作霖来想办法,来给德麟兄填平补齐。这下,冯德麟不该横绊顺跳了吧?东三省最高军政长官张作霖,对老资格的、不讲理的下属冯德麟是仁至义尽。可是冯德麟还是不松口,理屈词穷地把脑壳耷起,不回应。

  “德麟兄再想想吧。这是本月补你的15万元经费。”早有准备的张作霖,从身上掏出一张15万元的支票,放在他的桌子上走了。

  可是,第二天冯德麟又派人把张作霖留给他的15万元支票,退了回去。这些过节、过程,被善于捕风捉影、锦上添花的记者们描述得活色生香,在奉天每天的多家报纸刊发、赚足了读者眼球,也让张作霖赚足了人气。

  死硬的冯德麟还是不买张作霖留的面子,让人把这张支票给张作霖退了回去。

  那个晨光清亮的早晨,奉天最热闹的中央大街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场面,引路人观看、围观:一列人数众多的长队前面,走着军服整齐,服装上白下红的军乐队,军乐队吹吹打打。走在军乐队之后的是多排身着短褂、市民状的人。为首的两人手中拉着一个横幅,横幅上排一行大字:“恭请冯军务长德麟出山!”走在他们之后的人,手中都举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有力的短句:“为了奉天!”“为了东北!”“请冯军务长出山”……原来这是恭请冯德麟出山的劝进队。

  劝进队将奉天城里最有名的饭店――德义楼也搬来了。德义楼的一些名厨、大厨走在前面,他们身穿雪白挺括的制服,头戴标明厨师等级的高帽。之后是一帮年轻的堂官,他们抬着多个蒸笼和碗什。蒸笼里盛着精美的热气腾腾的菜肴,沿途散发着香味。而走在劝进队之后,押阵的是新任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他戎装笔挺,头戴鸡毛掸帚似的高筒将军帽,佩上将军衔,脚蹬漆黑锃亮的皮靴,骑在一匹火焰般的高头大马上,一摇一摇的。他带的护卫不多,不过四、五十人,但个个精干。护卫们一半背长枪,一半挎短枪,长枪的枪刺在北国上午清爽的金阳映照下,闪闪发光。精干的小张副官,骑在一匹高大的口外黑马上跑前跑后,注意观察、督促警卫。

  劝进队所过之处,万人空巷,人们夹道观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巡阅使张作霖,不时举起手来,向夹道两边的人招手、微笑,一副亲民形象。

  得知这个消息,冯德麟大惊,他再也稳不起了。他知道“胡子”出生的他,本来在民众中印象就不好,这几天再演这一出,他被广泛地批为不宜好,是“狗坐鸳兜――不受人抬。”这下,他不能不到门外迎接巡阅使了。张作霖很能体谅他,在门前下了马,在将马缰抛给弁兵时,张作霖只让他在德义楼专门为冯帮办点的菜肴抬进去。别的人不能进屋,他特别对小张副官交待:“都在门外等着,容我进去与冯军务单独谈谈。”张作霖进去与冯德麟关门密谈,其实什么也没有谈。张作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形式,走这样一个过场。

  此后,就在冯德麟快要繃不住,即将就范时,这个晚上,意想不到的事来了――他的仇人、张作霖的马前卒、打手汤玉麟竟然悄悄找上门,找他来了、求他来了,破天荒地提出,要同他联手对付张作霖,让他又惊又喜。

  二

  己是夜深。被称为奉天模范街的同仁路特别幽静。位于同仁路中段的冯师长德麟冯公馆的两扇黑漆大门早已关闭。门楣上垂下的在微微的夜风中飘拂着金色流苏的两盏大红宫灯灯光幽黯。不过可以看清,门前,华丽的叠次而下的汉白玉石台阶两边,一边蹲一只雕塑得栩栩如生、脚踩绣球、鼓睛暴眼,口中衔一个大石球的雄狮。黯淡的灯光下,门前那两个头戴大盖军帽,手持步枪站岗的卫兵,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呆板姿势凝视着黑夜。看上去,很像哪座庙宇中安放在配殿中的小鬼。

  万籁俱寂。这时,一辆黑色小轿车披着夜幕,滑到冯公馆门前不远处的大树阴下悄然停了下来,显得神秘而鬼祟。

  这就引起了站岗卫兵的注意。一个警戒,一个上前盘问。盘问的卫兵刚到车前,车门开处下来一个年轻军官。黑影憧憧中,下来的军官就像一个飘然而至的鬼影。

  “干什么的?”卫兵吓了一大跳,退后一步,大声喝问。问时,咔地一声,把端在手上的步枪的枪拴一拉,把子弹推上了膛,如临大敌。

  “别误会。”来人小声小气:“我们是奉天密探局的。我们的汤局长就在车上,汤局长来找冯师长谈点要事。去、去找你们的值班军官来!”来人口气很横。

  听此一说,两个卫兵不敢怠慢。一个保持警戒,一个颠颠跑进去报告、请示。

  很快,值班军官出来了。在浓厚的树阴下,值班军官与来人“咬”了一阵耳朵,值班军官会意地点了点头,只见来人走到车后面,轻轻拉开车门,说声“汤局长请下车。”车上下来果是奉天密探局局长汤玉麟。汤玉麟很警惕很职业地调头四面看看,确信无人发现、无人跟踪,将披在身上的黄呢军大衣一裹,跟着值班军官一阵风似地进了冯公馆。

  这是有缘由的。这些日子,汤玉麟与张作霖产生了很大的矛盾,割开了一段很深的裂痕。这是因为他与新任奉天警务处处长王永江的争风吃醋而起。王永江很能干、是张作霖发现、重用的新人。王永江辽宁金阳人,文武全才,德政昭彰,不管是在辽阳巡察总局局长职上,还是过后的清丈局局长任上,都干得相当不错。俗话说得好,卖石灰的,见不得卖灰面的。汤玉麟欺王是个新人,与他处处过不去,以致让王永江无法正常开展工作。

  王永江就任奉天警务处处长伊始,狠抓警务纪律,雷厉风行,一连颁布好些治安条例,敢于逗硬,很快让奉天气象一新。这就把汤玉麟比了下去。他气不过,支使手下一个姓宋的营长顶风而上,带几个兄弟伙,在奉天整天饭馆进、酒馆出,沽吃霸赊,触犯了治安条例,被王永江毫不留情地抓了起来,关进监狱。汤玉麟去找王永江大吵大闹,逼着王永江放人,并且声言,王永江再不放人,他就动武。事情闹到了张作霖那里,张作霖批评了汤玉麟,明确支持王永江,让他愤愤不平。在他看来,张作霖之所以春风得意,步步高升,无非手上有实力。而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他汤玉麟就是其中的一个“帮”、一个“桩”,替张作霖出力不小。而且,他还比张作霖大两岁。

  他不服气,两人越说越“冒”火。说到最后,他身上冒起匪气,气鼓气涨地质问作霖:“他王永江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起事打天下时他在哪里?现在他才当了几天奉天警务处长,就拿鸡毛当令箭。我不尿他!”

  张作霖发作了,暴跳如雷,指着汤玉麟鼻子骂他是“土匪,满身匪气……”,骂汤玉麟不讲道理、不辩是非,不明大局。

  “站好!”骂完了,张作霖罚汤玉麟站好,完全是主子对一条狗的架势!那架势,张作霖枪毙他都有可能。不得不在张作霖面前乖乖站好的汤玉麟心中涌起一阵绝望、一阵悲哀:我汤某人不过是张某人眼中的一条狗,他同时想起一段戏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尽,走狗烹。”我就是一条随时可能被张雨亭烹食了的狗、走狗了。没有办法,在翻脸不认人的张作霖面前,他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知错认错。可是,还没有完。张作霖要他,一、回去后写一份深刻的检讨交上来;二是登门向王永江道歉。回到家,他越想越气。既然你张作霖无情,休怪我汤某人无义。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人际间,没有永远、固定的朋友,也没有永远、固定的敌人。这下,他想到了与他有旧的冯德麟。

  今夜,他找昨天的敌人,今天的朋友、战友冯德麟来了。他要联手冯德麟,共同对付翻脸不认人的张作霖。

  汤玉麟进去了两个多小时。两个麟之间究竟密谈了些什么,外人无从得知,不过,他们密谈的内容是可以想像出来的。汤玉麟出来时,仍然用军大衣将自己一裹,快步上了躲在树阴下的汽车。汽车一溜烟而去,很快没有了踪影。

  “家家户户——小心火烛……”嘡!远处,更夫敲起了三更。更夫苍老的声音,和着铜更金属的颤音,水波纹似地袅袅而至,袅袅远去,深夜越发显得凄凉深沉。两个麟,以为他们的事情做得人不知鬼不觉,殊不知他们的一切,包括今夜的密谈,被张作霖掌握得一清二楚。这晚,严密监视汤玉麟的警员,跟踪而致,埋伏在他们看不见的暗处,将两个麟,特别是汤玉麟的来来去去,一举一动,一一记录在案。

  “报告巡阅使!”这天上班时间,在原东三省总督府、现张作霖的东三省巡阅使署,张作霖的办公室里,汤玉麟在巡阅使面前站得端端正正,将自己的深刻检查捧在手中,腰一弯,恭恭敬敬递给张作霖。坐在硕大的办公桌后的张作霖接过他的检讨,只是眯起眼睛扫了一遍,放在桌子当中。张作霖的办公桌很整洁、简洁,一切有条不紊,从某个方面,显示出他的个性特征。办公桌左上角堆一叠待批文件,右上角趴着一架红色军用电话机。当时,电话机可是稀罕物儿。电话机上很隆重地罩着一领雪白的真丝挑花网巾。汤玉麟一眼就看出来,这丝巾出自大帅(在奉天,在东北,人们习惯称张作霖为大帅)最宠爱的六姨太之手。这军用电话,被大帅老佛爷似地供起。

  端端正正、恭恭敬敬站在大帅面前的汤玉麟,在作了诚诚恳恳的口头检讨后,又特别解释:他之所以到今天才把检讨送呈给大帅,是因为回家反省期间,思想上有个从不通到通的、很痛苦的认识过程。

  “我知道、我知道。”大帅很理解地点点头,表现得很宽容。大帅笑道:“我知道你的火炮脾气,能改就好。改了就好。以前是咋的,以后还是咋的。”

  看来过关了。扑咚一声,汤玉麟提起的一颗心,落进了胸腔里。

  不久,春节来临。沿袭往年的惯例,奉天密探局在德义楼宴请“省中诸长吏”,大帅张作霖当然出席。

  那晚,大帅挽着六姨太的手出现在大员们面前,微笑着向大家挥手致意。大家鼓掌。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晚大帅显得很年轻。他穿一件闪光缎面青色长袍,外罩一领滚了金边的黑马褂,清癯的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满头黑发裹着稍许白发往后梳得溜光。悬胆似的鼻梁下,唇上护起了一绺日本式八字胡。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大帅那双眼睛。他的眼睛是黑色中带有棕色,眼睛不大,但很明亮。和大帅手挽着手的六姨生动、明媚,典型的北国佳丽。这晚她身着一袭裁剪得体的鹅黄暗花滚边旗袍,越发显得身肢苗条、丰润。她身高约一米六,体重约六十公斤,脚蹬一双样式最新的软底半高跟红色皮鞋,耳朵上戴一副翡翠耳环,走步间那副翡翠耳环晃动得滴溜溜转,别有风韵。被丈夫挽在手中的她,满面生辉。

  走过往常的套路,大帅夫妇落坐,大家也得落坐。正当汤局长要给大帅敬酒时,大帅突然问汤玉麟:“王永江没来?”

  汤玉麟说:“没来。”

  “他没有来,是因为你没有请他?还是他自己没来?”大帅开始追问,全场顿时鸦雀无声,气氛骤然变得紧张、凝滞。

  汤玉麟怔了怔,说:“应该是请了,可能是下人发请柬时不当心,把王局长漏掉了。我下来查,查到后重处!”

  张作霖不给汤玉麟面子,冷然一笑,当众揭底:“你不要给我演戏了!所有的人都请到了,唯独漏了王永江,是何居心?你一个堂堂的奉天密探局局长,遍请奉天大员,会专门漏了警察局长?”在连声质问中,大帅把胸脯一挺,厉声质问汤玉麟:“怎么着?你是要同王永江誓不两立,有他无你,有你无他,是不是?”

  被大帅当众如此喝斥,面子丢尽的汤玉麟,不管不顾了。他将颈项一昂一硬,脸红筋涨地硬顶:“是,就是。我就是不清王永江,我汤玉麟同他王永江誓不两立。”

  面对这陡然发生的一幕,出席宴会的大员们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有胆小的吓白了脸;而平时在家闲得无聊的女人们却来了兴趣,她们喜欢这种刺激,像看西洋镜似地看下去。

  “那好!”大帅咬了咬嘴唇,对汤玉麟说:“既然如此,那你当众辞职,我当众批准。”

  “有什么了不起的,辞职就辞职,你甭骂街!”汤玉麟还在顶。

  咚地一声,大帅拍桌而起,变脸变色地指着汤玉麟问:“我怎么骂街了?你立即辞职,我立即批准。我就不信了,离了红萝卜还不办席了!”

  与汤玉麟有旧的张作相、张景惠等这就赶紧上去劝汤玉麟,要他冷静,要他立即向大帅承认错误。可是,不行了。盛怒的大帅带着六姨太拂袖而去。大帅夫妇一去,大员们也就一哄而去,不欢而散。这样的宴会哪怕再丰盛,谁敢吃、谁又有心思吃。

  这一下,张作霖的耐心到了底。他不想再同两个麟玩下去,准备动武了,准备逮捕两个麟。就在他密令下达,让王永江对二麟进行更严密的监视的同时,命令他27师主力旅25旅旅长孙烈臣带大部队进城。二麟也不简单,绝非束手就擒的鱼腩之辈,他们也在设法积极应对。冯德麟利用北京的府院之争,他选择了总统黎元洪靠边站。他在致黎元洪的密电中称,张作霖是段褀瑞的忠实代言人、代理人。他冯德麟,还有从张作霖营垒中反出来奉天密探局局长汤玉麟坚决站在黎大总统一边,他们是黎大总统忠实的代言人、代理人。只要能得黎大总统支持,他们不惜与张作霖誓死一战。正愁手中无兵可用、可调的黎大总统,对送上门来的这两个麟来者不拒,极表欢迎、支持。为慎重起见,黎大总统让两个麟火速派他们的亲信去北京细谈、详谈、具体谈。不用说,张网以待的张大帅截获了两个麟同北京黎元洪来往的多封密电;对两个麟的一切洞若观火。

  在对两个麟动手之前,为了把事情做得有理、有利、有节。张作霖将东北二麟同黎元洪如何勾结,如何图谋不轨报告给了段祺瑞。大权在握的国务总理兼陆军部部长段祺瑞,马上下令,让张作霖马上逮捕二麟,将二麟先在东北公审,然后送京法办。段祺瑞同时下令,将派驻在东北吉(林)、黑(龙江)二省、直属中央陆军部的第9师、第13师听从张作霖调动指挥。准备戡乱。

  在对二麟动手的这个晚上。巡阅署议事厅里,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条桌两边,坐满了与会军官,约二十多人。张作霖坐在条桌上首,孙烈臣、王永江分坐在他肩下两边。

  “冯德麟、汤玉麟这二麟,就像两个脓疮。”张作霖说时语气平缓,完全没有战前的紧张、急促。他说:“这二麟如同长在我们身上的两个脓疮。如果我们任其发展,那么,我们本来很健康很饱满的身体就会长满脓疮。而且,这些脓疮会很快发展、溃烂、直到烂得发臭、烂得不可收拾。”张作霖话说得很讽刺很幽默。

  “这两个脓疮,我原想给它们抹点药,看能不能包包散。现在看来根本不可能。这两个脓疮己经到了自己爆烈的程度,我们今晚就帮它们排排脓。脓排了,大家都舒适点。”说到这里,看属下们频频点头,有的还会意地还笑了一下,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张作霖把声音提高了些。他看着坐在左右下首,往小本上记录的孙烈臣、王永江,强调:“今晚打二麟,孙旅长是战场总指挥。王局长负责安排警员维护秩序,安抚周边百姓。”说着强调:“开打的时间不变,今晚九点。战斗范围尽可能局限在冯家大院周围团转。总的战术原则是:打而不狠,打走为是,尽量不要死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记住!”他着重强调:“届时给二麟留一条活路,网开一面。把他们打走为是,他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尽量不要死人。就这样。”他目光灼灼地在所有的军官脸上过了一遍:“我的话完了,哪位还有话,还有啥问题没有?”

  “报告!”一位绰号“咬卵匠”,长得五大三粗的团副,显得很冲动地举起手,要求发言。

  张大帅温和地看着“咬卵匠”,点点头:“你讲。”

  “部下不明白。”“咬卵匠”很冲动地站起来,脸红筋涨地问:“二麟该死。为何大帅还要给他们留活路?还有,大帅为何強调最好不要打死人?”

  “问得好。”大帅挥挥手,让“咬卵匠”坐下。他注意到,这个“咬卵匠”的不解,也是好些军官的不解。

  “我不是说了吗,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各有志,由着他们去。”今晚身着便装,而不是像以往一样,遇着这样的场合必穿军装的大帅,用宽袍大袖将脸一遮,似乎他那张青白脸上有无限的无奈、忧伤和恻隐之情需要掩饰。“毕竟大家跟着我这么多年了,又都是东北人。他们这些人中,哪怕打死一个人,他们背后就是一大家人,往往一个家庭就毁了。我不忍心。”他注意到,他说这番话,在所有参军官中都引起了奇妙反应,大家对他肃然起敬。

  “就这样吧,孙总指挥!”他看了看腕上表,再看着正是当打之年,很彪悍的孙烈臣。孙烈臣霍地站起,全体军官跟住霍地站起,面向张大帅,孙烈臣和王永江面向大帅举起拳头宣誓:“请大帅放心。”在下军官齐声响应:“坚决完成任务!请大帅放心!”

  战斗在当晚十时准时打响。张作霖很悠闲地背着手,站在他家最高的楼层,三楼上注意看去。他家的楼房是一座具有日式风格的楼房,墙上爬满了长青藤。他是站在三楼那间他的书房兼办公室看出去。冯公馆离他家空间直线距离最多不过800米。漆黑的夜幕中,完全看不见隐藏在夜幕中的冯公馆,只见密集的枪机子弹,像无数暗绿色的流萤,从三个方面咬在一起,朝着冯公馆紧紧咬去、狠狠咬去!从三个方向射出去的密集子弹,又像结成的三束干硬的光带,向隐藏在夜幕中的冯公馆尽情倾泻。从楼上望出去,很好看,是一副别样的风景。

  冯公馆还击的火力太弱了,像几只绿头苍蝇,还没有飞起来,就被拍了下去、拍死了。急促的枪声炒豆似地,在静夜里听来格外清晰、格外惊心。好在时间不长。战斗从开始到结束,最多二十分钟。枪声过后,冯公馆方向,甚至整个奉天城都显得格外安静。夜幕中的奉天,似乎在朝着一个不可知处神秘地潜行。

  张作霖设有开灯。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上前,把两扇雕龙刻凤的窗棂上镶嵌着好看的红绿玻璃窗,尽可能地朝两边排开。带着最初寒意的夜风,挟带着青藤的清香扑面而来,他感到刺激、感到舒爽、感到愜意。此时此刻,凭他多年的战争、战场经验,完全可以想像出二麟狼狈而逃的情景,他也知道二麟要逃到哪里去。

  叮铃铃!这时,摆在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炸响。他转过身,走上去,借着微弱的天光一把抓起电话。电话里传来孙烈臣的大嗓门,这个山东人说话像放大炮似的,他把电话拿得离耳朵有点距离。

  “报告大帅!”电话里,孙烈臣的声音嗡嗡响:“冯德麟、汤玉麟在一帮亡命徒的保护下,骑马往新民方逃了。”

  “让他们走。”张作霖特意问:“没有死人吧?”

  “没有,只是伤了几个。”

  “好,好!”张作霖很满意,他特意叮嘱孙烈臣:“你让二麟跑,他们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你和王局长下来,对他们的家属要好生安顿,嗯!”他有意把最后这个“嗯”字拖长了尾音。

  “是!”孙烈臣刀截斧砍地回应。虽然看不见孙烈臣,但他可以想见孙烈臣胸脯一挺,接受命令那份利索劲。

  果然不出所料,二麟逃去了北京,投到黎元洪门下。张作霖心中有数,有关二麟这一出好戏,他会接着唱、唱下去。

  三

  又是秋天了。秋天是让人忧伤的季节,更是让人憧憬的季节,因为这是一个金色的、沉甸甸的收获季节。

  秋阳朗照,蓝天高远。

  张作霖书房后窗不远处,有一片别具风格的风景。那是由一排排长得生气蓬勃的、单株高达三米的望日莲,也就是老百姓口中的向日葵组成的方队。它们高脚伶仃的杆上,顶着硕大金黄,始终向着太阳旋转的轮盘。看上去,这些望日莲形体挺拔、爽朗,很像是一排排忠诚的卫士,让大帅随时看着都心中欣喜。

  不知不觉间,张作霖一家,搬进更加阔绰大气的大帅府,己经有些时日了。

  大帅书房后窗那一片地,管家原本是要拿来栽花养草的。在管家看来,大帅累了、倦了,靠在窗前,看看花看看草,养养眼养养神,有多好!然而,大帅不同意,这就只好改种为望日莲。管家哪里知道,大帅不仅喜欢望日莲的形态,更喜欢果实成熟时,它们头顶一派金黄的轮盘,在清风摇曳间,哗啦啦起伏响动时,形成的那样一种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般的声威、气势。

  这天上午九时左右。

  将天地到处照得亮堂堂的金色阳光,到了大帅窗后那片茂盛的望日莲林,就遇到了艰难。再往前走,它们就只能不厌其烦地拨开一株株固执地站立在那里的望日莲,到了尽头,往上一跳,上了窗台,精灵似地滤过纱窗,跳进大帅书房,变成一个个金色斑点,在地上闪烁、跳跃、游移,编织出一个个梦幻般的图案。

  这天,大帅穿一件蓝色绸缎长袍、很薄的夹袍,背着手,在书房里轻轻踱步,走来走去,陷入深思。在家里,大帅喜欢穿这种舒适、简捷的便装。他办公的衙门――那座很气派的、原东三省总督府、现东三省巡阅使署,平时很少去。他喜欢在家里办公、接待他喜欢接见的客人。使署那一摊繁琐的政务、事务,他交给了杨宇霆打理。杨能干而干练。杨是本地人,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现暂为奉军参谋长,人长得高高大大,声如洪钟,深得大帅信任。

  周围很静,静得来似乎可以听见阳光穿过望日莲时发出的轻微的金属似声响。这时大帅需要绝对安静,任何声响都不允许。小张副官一早就带着下人,将望日莲林里、林外那排白杨树上栖息咶噪的所有雀鸟,附近花花草草、丛林假山上所有发声的生物都轰了开去、驱散尽净。

  轻轻踱步中的大帅,突然住步、转身、抬头、望着挂在墙上那副红红绿绿、点点划划,外人看来不明究里,在他眼里却是处处堂奥洞深、生动无比的东三省地图,脸上若有所思、所感、所悟。这时,一束明丽的阳光,端端地照在他的脸上。他站的身姿有些侧,这束明丽的阳光从他棱棱的鼻梁上分开。于是,他的半边脸在明里,半边脸在暗中,对照分明。阳光中的半边脸,光明、温馨;笼在阴影中的半边脸,带着几分阴深和诡谲。这时,他表面上在看地图,实际上,思想上走马灯似转着最近的北京政局。他不能不关心北京上层政局。因为,北京政局的走向如何,直接影响、关联着他治下的东北三省,关乎他的前程。

  俗话一句说得好:“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别看北京黎元洪这个大总统是虚的,手中没有实力,似乎是专为强人段祺瑞加盖“总统府”大印的机器。不然!黎胖子把手中有限的“资源”运用、发挥到了极致。黎胖子有板眼,板眼还深沉。

  1914年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打了三年,胜负已见端倪,德国必败无疑。段祺瑞这时拟对德宣战,坐收渔人之利。他将此决定昭告全国各省督军,特别说明,中国对德宣战无须出兵,只须向欧洲参战协约国派去一些劳工,战后即有丰硕回报。只要不伤及地方“诸侯”们利益,那没有说的。然而与此同时,亲日的段祺瑞,暗中同日本方面签订了一个一亿元合同的贷款,他要用这笔钱来整军经武,培植、发展个人势力。

  段瘦子对德宣战书,在流程上需要黎胖子盖章。黎胖子坚决不盖。骤然间,段瘦子与黎胖子的矛盾升级、对抗加剧。

  黎胖子之所以有这个胆量,是因为这时他手中有了一支愿意为他保驾护航的军队――是“辫帅”张勋和他的军队。

  时年63岁的辫帅张勋,臭名昭著。他字绍轩,江西奉新人,从军很早,跟着袁世凯步步高升。镇压过义和团,先后任请廷的江苏巡抚兼两江总督、南洋大臣;辛亥革命期间,是清廷凶恶的鹰犬。袁世凯复辟称帝,他是袁的开路先锋。袁世凯死后,抱着贞节牌坊的他,纠结多个地方保皇武装,成立十三省区联合会,张勋自任盟主,一心助清室复辟。张勋和他的部队官兵头上都拖着一根清朝的辫子。张勋尚有一定实力,能得到一些反动政治势力支持赞助。

  当不明究里的段瘦子又来找黎胖子盖章时,黎胖子仍然坚持不盖。段瘦子火了,以辞职相要挟,殊不知,正中黎胖子下怀。段瘦子当即写辞职书,黎黎胖子当即批准。段瘦子一是面子上下不来,二是不信北京中央**能离得了他。他一怒之下,到天津当寓公去了。段瘦子一走,黎胖子马上命令辫帅张勋率辫子军进京。

  即日,辫帅张勋率7000余人的辫子军由徐州进京途中,他专门绕道去了天津看望段祺瑞,实际上,他是要对段强人作出解释。在位于海河畔的段公馆里,辫帅张勋对段强人说,他率部进京,并不是真要帮黎胖子的忙,他是“借事出徐州”,想把软禁在紫禁城中清末最后一个儿皇帝――宣统皇帝溥仪解救出来,让溥仪重新坐回金銮殿上当皇帝。

  见段祺瑞埋所当然地反对,辫帅竟然如此说:你段芝泉祖上是清廷世代军官,你本人更是清末北洋重臣……你不应该忘思负义。段祺瑞一时没有吭声,他要看辫帅究竟要说些什么、干些什么!辫帅夸段祺瑞有能力,有号召力,是个强人,他希望能得到段强人的支持,默许也成。

  “复辟这出戏我去唱。事成之后,清廷复辟,我张绍轩敢保证,你段芝泉的官位绝不比现在小,肯定是个摄政王,如何?”形容枯槁、头发花白的辫帅,将鹅似的长颈项一硬,用鸡瓜似坚硬的瘦手,咚地一声拍了拍自己瘦骨嶙峋的胸脯,言之凿凿地保证。

  “不行!”段褀瑞一拍桌子,鹰眼环张,正告张勋:“你要走回头路,绝对不行!现在已经是民国了,你张绍轩还留一头辫子,我可以不管。你带辫子军盘踞一地,我也可以暂时容你们一段时间。可是你要复辟,我就要打倒你。你不要忘了,同你谈话的,可是当今国务总理兼陆军部部长段褀瑞!”

  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张勋带着失望的心情,当天离开天津,率部进了北京。

  黎胖子自以为得计。他万万设有想到,他是引狼入室。从7月1日起,北京城所有的大街小巷里蹿动着大股小股辫子军,如嗡嗡营营的绿头苍蝇。辫子军一色清军打扮,持九子快枪,腰别大刀,打大清国龙旗……一时间,把北京城搞得乌烟瘴气,引民怨沸腾,同声喊打。黎元洪后悔了。可是,请客容易送客难。黎元洪轰不走辫帅,反倒被辫帅逼着解散了国会,接着,辫帅将溥仪从紫禁城中接出来,安进中南海当皇帝……

  惊慌失措的黎元洪,在谋士开导下,不得不厚着脸皮,请段祺瑞出山收拾乱局。同时下达了对段祺瑞的复职令,下达了对辫帅张勋的讨伐令。北京已经完全失去控制。妖道似的辫帅闯进宫去,找黎胖子说个子曰。黎胖子感到生命安全受到了辫帅威胁,躲进了与他有交往的美国大使馆。

  7月2日凌晨,段祺瑞赶到天津附近马厂李长泰所率的陆军第八师宣誓就任讨逆军总司令。当天下午,时年44岁的大名人梁启超风尘仆仆赶到马厂,支持段褀瑞讨伐辫帅张勋……

  在历史的节点上,张作霖当然不肯落人后,他当即派全权代表赵锡福赶到马厂晋谒段总理。而因为张作霖与张勋是儿女亲家,段褀瑞对张作霖很怀疑,问赵锡福:“张巡阅使与张勋是儿女亲家,我要打他的亲家,他肯?他还要来帮着我打张勋?”

  “张巡阅使说了,家事为小为轻,国是为重为大。”因为有张作霖的示意,赵锡福说得振振有词:“我们巡阅使坚决表示,以段总理马首为瞻,听从段总理调遣,以段总理之意为是!”

  “张雨亭深明大义,难得!”民国年间有政坛常青树之称的强人段祺瑞如此一句,决定了张作霖日后接着来的好运。

  7月4日,段褀瑞以讨逆军总司令名义,向张勋发出讨伐通电,同时向全国各地发出讨逆电文。冯国璋、张作霖分别在奉天、南京立即通电响应。紧接着,各省督军纷纷通电响应。5日,段褀瑞率李长泰之陆军第八进京平乱。辫子军不经打,一触即溃,溃不成军。战至7月12日清晨,除南河沿张勋那座偌大的公馆里还在负隅顽抗外,整个北京已恢复平静。

  就在张公馆即将被强大的平乱军攻破之时,一辆插着荷兰国国旗的轿车风驰电掣而来,荷兰大使多事,接辫帅来了。没有办法,为了不致于惹着外国人,攻打张公馆的部队只好奉命停止了攻击,荷兰大使在兵慌马乱中接走了时年63岁的辫帅,同时接走的还有辫帅宠爱的二太太邵夫人。

  树倒猢狲散。在金銮殿刚刚才坐了几天的溥仪,屁股还未坐稳,又被扫地出门,重新住进他被软禁的紫禁城。

  政局恢复了,铁腕人物段祺瑞重新执政。段祺瑞下令通缉、审判的第一批要犯人员中,就有投靠黎元洪的冯德麟。这是张作霖最关心的人物之一。狼狈不堪的冯德麟,化装成日本人逃出北京,刚到天津下火车,就被直系曹锟部拿获,押回北京关押。7月15日,倒霉蛋冯德麟在最高军事法庭受审,以“背叛共和罪”下狱。至于另一个麟、汤玉麟,在张大帅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冯德麟被判刑、丢监的当天晚上,冯夫人哭哭啼啼地来求张作霖了。

  “大帅!”冯夫人咚地一声跪在他面前。“只有你老人家才救得了德麟。”冯夫人哭得泪如长河,哀声连连,说是:“我们一大家子都靠这个莾子,没有了他,我们这一大家子人没法活。不看僧面看佛面,请大帅看在你们过去的情份上,救救他、饶了他……”

  忍住心中的狂喜,他上前对冯夫人弯腰做了个虚扶的姿势,好言好语抚慰:“冯大嫂,请起来吧,我答应你。虽然冯大哥犯了大罪,丢监入狱。但我张作霖颇住不要这张脸,颇住命也要把冯大哥救出来。我总不能看着你们一大家人”说到这里,他显得异常难过,说话的声音都在哽。听大帅如此一说、一保证,很是憔悴的冯大嫂转忧为喜,起来了。他请冯大嫂坐,让下人上了茶。这又显出一些碍难、一些犹豫、一些扭怩。冯大嫂见状一惊,以为他又变了,翻身又要给他下跪。

  “冯大嫂你请坐好。”他赶紧劝住,作古正经地说:“我们不是外人,我有几句话要给你说清楚。冯大哥要我保出来,可以。不过,你们一定要依我一件事,给我保证。不然,话就难说了,我爱莫能助。”说时,手一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决无问题、决无问题!”冯大嫂赶紧表态,赶紧保证:“不要说要他答应您一件事,随便要他答应您老多少件事,都决无问题。不要看这个莾子在外面人五人六的,在家里面,他都听我的。您老请说!”

  “冯大嫂你是知晓的,德麟总是喜欢在我面前抠老大哥的架子,不时同我作对。我千辛万苦设法通过关系,把他保出来,让你们一家人美美团聚、团圆。我怕他缓过气来又同我作对。”

  “大帅,你多虑了。”他马上纠正:“冯大嫂不要叫我大帅,叫我雨亭兄弟好了。我们不是外人,这样叫,亲热些。”

  “雨亭兄弟你想。”冯大嫂很会说话:“这个莾子不仅被一撸到底,而且成了这个样子,成了犯人。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他成了这个样子,人家躲他都躲不赢。他还有啥脸面,还有啥力量?他以后就是想同你雨亭兄弟作对,也是有心无力。就是借给他几个胆子,要他同你雨亭兄弟作对,他也不敢,因为,这是明显找死!”

  “好!”冯大嫂说得头头是道,也是这个道理。他彻底放心了,那张青白脸上浮上一丝笑意,他刀切斧砍地对她说:“如此,我就放心了。我答应你。冯大嫂你就回家静候佳音吧。别的事你不要管。我保证在十天之内,让冯大哥回家与你们团聚。”说时,扬声叫小张副官:“用我的车送冯夫人回去。”

  当天,他给段祺瑞发去电报,请求段总理出面干预,将冯德麟案批转奉天处理;将冯德麟派人押回奉天,由他负责监押、管理。在段祺瑞的棋盘上,他张大帅是个很重要的棋子。不出所料,段褀瑞给了他足够的面子:照准!

  最高军事法庭随即以“冯德麟参加复辟证据不足”为由,处理为“撤职,不再追究刑事责任。削职为民,处罚金800元”,后派人押回奉天交给了张作霖。

  回到奉天的冯德麟,果真就像一只被打断了脊梁骨的狗,再也不野了、不咬人了。知恩图报,他还设法去找到了隐匿起来的汤玉麟,二麟一起到大帅府,向张作霖谢罪、赔罪,忏悔。

  这样一来,解除了面前的心腹之患,他放下心来,瞄准黑龙江、吉林二省动手了。他首先要建立起自己稳固的东北张性独立王国。

  黑龙江省有机可乘。黑龙江省两个地头蛇毕桂芳和许兰洲闹得不可开交。许兰洲是海参崴总领事兼直属陆军部的整编陆军第一师师长。五大三粗,取了个女人名的毕桂芳类似北京那个跑了的黎元洪黎胖子,领黑龙江省督军虚职,名义上是许兰洲的上级,可许兰洲对他根本不屑一顾。于是,毕胖子将两个地头蛇——独立旅旅长英顺、巴英找去许愿。说是,许兰洲把持的海参崴肥得流油。位于中俄朝三国之间的海参崴,是重要的边疆城市,也是重要的海边城市、经贸城市,每年光贸易这一项收入就相当可观。问题是许兰洲是老鹰吃麻雀、毛都不留一根,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两个旅加起来,打走、打败许兰洲决无问题,事成之后,肥得流油的海参崴,就是你们二人的。

  英、巴二人有些顾虑,说是,我们与许虽说是白水不沾锅巴,但他毕竟是师长,官高一级,而官高一级,犹如泰山压顶,上面追查下来,追咎我们犯上作乱咋办?不怕,胖得一踏糊涂的毕桂芳大包大揽。他说,我毕竟是黑龙江省督军,有什么事,上面都听我的,有事,我给你们兜住。英、巴二旅长听进去了,找借口在海参崴搞爆乱,赶走了许兰洲,毕胖子却食言了。英、巴二人后悔莫及,赶快找到还在路上的许兰洲,三人联名向北京**状告毕胖子无法无天。趁这个当儿,新任大总统徐世昌插手了。与段祺瑞同门同宗的徐世昌,原来也是袁世凯的手下大将、北洋重臣,他是黎元洪在被逼下台后填的缺。许兰洲本是徐世昌营垒中人,徐趁势撤了毕胖子,黑龙江省督军职,由许兰洲接任。这下惹恼了段祺瑞,他不直接出手,示意张作霖就近用武力捡顺这几个狗咬狗的王八蛋。张大帅求之不得,把这几个王八蛋捡了,推荐自己的亲家鲍贵卿就任黑江省督军。对此,段祺瑞本来另有所属,不太乐意,但碍于张作霖的面子,从长考虑也就准了。

  拿下黑龙江后,顺理成章就是吉林。吉林与黑龙江情况大不同。吉林省督军孟恩远是个老油子,从上到下的关系盘根错节。这也好整。麻烦的是,孟恩远虽然也像好些督军一样,有行政权没有军权。而没有军权的人,哪怕官再大,比如黎元洪还有继任者徐世昌,无非纸老虎一个,吓人不咬人,甚至连人也吓不着。可驻吉林从属陆军部的一个整编师的师长高仕傧,是孟督军远房侄儿,远房侄儿也是侄儿。他致信段祺瑞,指出孟恩远的种种不是。目的无非是挤走孟恩远,由他的亲信、得力大将孙烈臣为吉林省督军。他设想,要么是请段总理段部长,用合法手段撤孟恩远职,要么由他张作霖出面,找个借口,武力驱逐孟恩远。如果高仕傧敢阻拦,那就把他们一锅端。段祺瑞表示,怎么都好办,关键是,段祺瑞不同意上孙烈臣,而是要上田中玉。电话中,段祺瑞操起他那口安徽官话说:“雨亭啊,上次黑龙江省督军,你要安排你的亲家鲍贵卿,我让了你。有言‘排排坐,吃果果’。这次,轮也该轮到了我……”电话中,铁钉子都咬得断的段強人非但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意味,倒像在求他似的。但事关要紧,不能退、不能让,他打了几声干哈哈,囫囵了过去。这事暂时搁起了。

  怎么办呢?他抬起头来,久久注视着东三省地图上,像夹心饼干一样,夹在奉天(辽宁)与黑龙江之间的吉林省,发起愁来。这是他在这一天中,午后把自己继续关在书房里冥思苦索。

  太阳正在下去,逼不急待的月亮,在远远的天边升起来。天光薄了,屋子里荡漾起一丝最初的暮色。在浅薄的酱黄色暮色中,他那张五官清晰的脸,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又习惯地背着手,在屋里踱起步来,处于一种观想中。

  田中玉,青岛人,北洋武备学堂毕业,精精干干一个中年职业军人,现为陆军部次长,段褀瑞的下属、亲信将领。段褀瑞执意安排田中玉到东北当吉林省督军,决非仅仅是当个督军那样简单,而是段褀瑞打进东北的一根坚硬坚强楔子。田中玉同日本人关系很好。段褀瑞走的是亲日路线,而他张作霖说到底,也是靠日本人的扶持上来的。田中玉来了,也就相当于段褀瑞来了。如果这样,如果借段褀瑞“排排坐,吃果果”的话来说,以后吃日本人果果的,就只有段褀瑞的代理人田中玉,而不是他张作霖了。

  日本人是实际的、功利的,贪婪的,冷酷无情的、狗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觉得有一个身穿和服,脚蹬木屐,腰挎长把倭刀的大和武士,在深不可测处,侧着身子,手按刀把,冷眼观察、打量着他。不、日本武士对他其实不过是挂了一眼。日本武士有兴趣的、关注的是他张作霖治下的辽阔、富饶的东北大地。日本武士流露出来的是极度的贪婪、攫取。日本武士更多关注的是这片土地上,莾莾苍苍的森林;是埋藏在地下的源源不断的煤矿、铁矿……是无尽的宝藏;是这片土地上盛产的大米、大豆、高梁……而所有这些,日本都是短缺的、稀罕的。在日本武士眼中,他张作霖不过是他们打猎的一张弓、撵山的一条狗。而“飞鸟尽,良弓藏,狡兔尽,走狗烹”。假如田中玉来了,他这张弓就该收了,他这只撵山的狗就该烹了。对于在中国的土地上,在他的家乡东北称王道霸的日本人,他并无好感。但他要上去,就要利用日本人、离不了日本人,就像日本人也离不了他张作霖一样。双方是互相利用。人不可一日无钱,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等到那天,我张作霖羽毛丰满时,我再让你们日本人看看我张作霖的厉害,看看我张作霖的真面貌。而现在,只能是潜伏爪牙忍受。千万不要露出真面目、露出反骨,不要得罪日本人。

  就这样,他反复踱着步、思谋着、算计着、对比着。目前他手上有名义上隶属段于褀瑞陆军部,实际是他个人的整编师三个师。此外,他私下悄悄扩展了七个独立旅。但凭这点力量,完全不足以同段褀瑞抗衡。况且,段是中央,我是地方,段在高处、我在矮处,真是顶起牛来,只有我吃亏的。但吉林问题不能久拖不决呀,久拖生变,对我不利。该怎么过这个坎呢?真所谓久想出智慧。猛地,“借刀杀人”这句话四个字,电光石火般闪现在他灵活的头脑中。他心中一喜,“对了!”吉林有不少惹事生非的日本浪人,我怎么不借日本人这把刀去解决吉林问题呢!就在他猛然开窃,高兴地以手击掌时,小张副官来在门前。

  “大帅!”小张副官隔帘报告:“日本驻奉天关东厅长官林权助先生求见。”

  “谁?”他闻此言,猛地住步,一惊、一怔、一喜。

  “日本国驻奉天关东厅长官林权助。”口齿清楚的小张副官把这句话说得一字一顿。

  “请、快请。”他大喜过望,连声吩咐,“快请、快请!”真是,瞌睡来了,正要睡觉,就有人给他送来了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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