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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患难(中)


  九月初七,晴空万里。

  北泽王率众臣前往朵兰岭围猎。

  坐在精工似画的雕辂之中,素和流金听得车外响声隆隆,再看窗边飞旗拂天蔽日,队伍成行不断,数千兵士银甲井然,长铩锃亮,明晃晃的帝王威仪,直叫人折腰屈膝,顶礼膜拜。

  束月尚文,新皇登基时的场面比这盛大,却少了咄咄刚猛之气,仿佛北泽人手里的刀枪才是用来伤人的,束月人手里的不过是个装饰。

  收回目光,素和流金挪了挪身子。贺兰端烈就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本《德安记》,看得专注。

  两人乘坐的雕辂大过寻常马车,内里空间宽敞,四匹马儿拉着,像一幢移动的小宅子。大约是顾虑到路途遥远,贺兰端烈的轮椅并没有拿上来,而是在车里改了软塌,可坐可躺。

  见丈夫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素和流金只能自己想办法排遣途中时光。雕辂里有张放东西的小桌,上面刻了棋盘格子,棋子就放在桌下。素和流金心念一动,便挪到桌前,拿出了棋子。

  那桌子是木制的,桌面却是一块薄铁,棋盘其实是刻在铁皮上的。而搭配的黑白瓷子,每一颗背面都嵌着一小块磁石,一放到铁皮棋盘上就被牢牢吸住,不会因为车马颠簸乱了位置。

  素和流金觉得精巧,忍不住把玩了一会儿。那磁石嵌得牢实,她试了几次都抠不出来。

  人就在眼前晃着,贺兰端烈就算再心无旁骛,也无法将素和流金彻底摒弃出视线。见她将棋子拿出来,以为她要找他博弈,可磨蹭了半天,她只是执子赏玩,根本没有下棋的意思。明明只是无聊的东西,却玩得那样起劲。贺兰端烈有些无语,正好也不想与她多接触,遂将注意力重新投回手中书卷。

  《德安记》是德安城一带的地方志,记录了当地的历史、民俗、物产等等,钜细靡遗,不失趣味。而这德安城又是朵兰岭下最大的一座城池,所以书里有一半的内容都与朵兰岭有关。

  说起朵兰岭,不得不赞叹大自然的鬼斧天工。它有着全北泽最引人入胜的风景,岭上雄峰天堑起伏不断,岭下九曲陵江随山势而行,奔流入海,富泽两岸。靠近德安城的这一段,还有被喻为人间仙境的银松瀑布群。瀑布群下的银松溪流经一片地势开阔的平原,碧草连天,林木茂盛,飞禽走兽数不胜数,正是此次秋围的目的地。

  贺兰端烈上次去那儿都是八年前的事了,回想起年少时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合上书本,两手握住一转,差点把它拧成两截。

  素和流金听到声音,抬头望他,一双漂亮的浅眸盛着淡淡的茫然。

  贺兰端烈有些尴尬,雕辂里只有他们两人,又不好像往常一样无视她,于是扫了一眼棋盘,开口问道:“要与本王下一场吗?”

  没想过要邀他下棋,素和流金摆了棋子,正在和自己对弈。现在他主动提起,她自不会拒绝。

  “妾身技艺不精,王爷不嫌弃就好。”

  说话间,她讲棋桌搬到了贺兰端烈的身旁,然后跪坐在他的对面。她身上有淡淡的百合花香,随着雕辂摇摆,隐隐地拂过贺兰端烈的鼻端。

  贺兰端烈下意识擦了擦鼻头,而后垂下眼皮,细看棋盘。盘上黑白两方各有十来子,素和流金本就是自娱自乐,落子温和,黑白不分轩轾。

  “不用收了,就这么下吧。”

  见她要收棋重来,贺兰端烈随手拦住。大手碰到她的指尖,素和流金像被烫伤了似地,飞快地将手收回。收完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大,颊边不禁飞起两朵红云。

  贺兰端烈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沉声问:“轮到哪一方了?”

  “轮到黑子了。”

  不等话音落下,贺兰端烈已经执起一枚黑子,摆在了盘上。

  稳了稳心神,素和流金执起白子应战。

  贺兰端烈不愧是武将,举手投足皆是杀气,斩钢截铁的一阵穷追猛大,瞬间就在盘中占了优势。素和流金不敢正面迎战,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落子的时间也开始一次比一次间隔得长久。

  贺兰端烈瞟她,发现她习惯两指夹着棋子放在唇边,然后望着盘面怔怔出神。白子瓷面冷清,衬得她的红唇愈发娇艳。突然有些不耐烦,他复又拿起那本《德安记》,继续翻看。

  发现自己还在搅尽脑汁的时候,“敌人”仍有余力分心,素和流金顿时觉得被轻视了。不过她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压力越大,越是沉着。脑子里跟风车似地大转特转了一会儿,只听“吧嗒”一声,她总算落定一子。

  贺兰端烈偏头一看,好家伙,居然被摆了一道。

  初尝胜果,素和流金眉毛一扬,美滋滋地提子。虽然只提了两子,但整个局势已经发生了改变。不再被动挨打,她算是偷回了两分主动。

  贺兰端烈之前急功近利,漏了个空子让人家钻,现在再想补救就有些吃力了。而素和流金这边的机会来之不易,自然经营得十分小心。几番起落,原本明显的强弱优劣竟然慢慢变得有些模糊。

  贺兰端烈放下书,不由自主地认真起来。与生俱来的征服欲,让他无法接受任何失败的可能。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回合,素和流金惊讶地发现,贺兰端烈之前的杀气不见了。现在的他开始绕开核心,默默地往四周排布。

  身上每个细胞都在提醒她局势危险,她却像落在迷雾里,根本闹不清对方意欲何为。

  女人的直觉总是精准,尤其是在遇上坏事的时候。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她的白子颇势毕现。贺兰端烈不动声色地将她引入陷阱,现在正在扎口了。

  兵败如山倒。

  两手托住香腮,素和流金噘着嘴,可怜兮兮地盯着棋盘。如云广袖一下子滑到手肘,露出两截嫩藕似的手臂,雪白雪白。

  这要是在束月,对手要是自家兄长,这会儿她已经开始悔棋了。奈何现在她与贺兰端烈还不熟识,两人之间又梗着太多东西,没办法放开手脚耍懒。

  贺兰端烈不是石头一块,眼中落入她可怜的小模样,心便跟着软了。下棋而已,杀她个片甲不留也没啥实质性的好处不是?

  再落子,便留了个余地。

  这时,就见素和流金眼中一亮,打蛇随棍上,刹时间反扑上来。雷厉风行,竟是半点不饶人。

  贺兰端烈愣了。瞧她眉眼闪闪,洋洋得意,哪里还有刚才可怜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是中了美人计……

  是可忍孰不可忍!赶紧收复失地,大举反攻!

  事实证明,贺兰端烈一旦变得心狠手辣,在他面前想喘口气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素和流金节节败退,黑子扬眉吐气。虽然还没有到最后一刻,但输赢几乎是没有悬念了,再玩下去也只是消磨时间而已。

  心中不甘,素和流金咬牙死撑。贺兰端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也不介意陪她游戏到底。

  不过,还未等到最后乾坤大定,雕辂停了。

  车夫在外头喊:“王爷、王妃,驿馆到了。”

  想着侍卫们要进来扶贺兰端烈下马车,素和流金用手撑着桌子就要起身,结果双腿刺痛发麻,整个人一下子往前栽去。贺兰端烈就在她的正前方,自然地伸手一接,就把人搂在了怀里。

  温香软玉,好不诱人。

  “抱歉!抱歉!”仪态大失的素和流金连连解释:“跪太久,臣妾的腿麻了……呀!”

  突然忘了先前的尴尬,素和流金发现自己还不小心把桌上的棋子给掀了,顿时心痛得要命。

  “好可惜,臣妾刚才想到一招妙棋,说不定能反败为胜的……”

  话一出口,看见贺兰端烈放大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就知道拐了。那盘棋白子眼看就要输的,现在棋被她掀了,她又说了这样一番话,简直就是死鸭子嘴硬的典型。难怪贺兰端烈要笑她。

  真是哑巴吃黄莲呀,嘴苦心更苦!

  贺兰端烈的确是猜她是在死鸭子嘴硬,可看她娇俏的模样,他只觉得心头荡漾,其他的事都无关紧要了。两人离得这样近,她身上的百合香味都浓郁了。

  其实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上次她帮他从地上爬起来,挨得比现在更近。只是当时心境不同,他根本无瑕细品其他。而现在……

  好死不死,侍女洛黎在这时候走进了雕辂。发现自家公主正在平王怀里,两个人鼻尖都快凑一块儿了。以为自己打断了什么,她扑通一跪,额心磕在了地板上。

  “奴婢莽撞了!求王爷、王妃恕罪!”

  素和流金真是要翻白眼了,心想这丫头八成是以为自己听了她的话,故意在这里勾人。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的腿麻了,还不快过来搀我一下?!”

  洛黎一愣,再看主子气得两腮发鼓,总算是回过神来:“奴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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