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中秋
只不过，他的表情并不像她记忆中封存的那般殷切。而是从始至终都是淡淡的一张柔和笑脸。
就好像真的只是为了几颗梅干而已，他面色谦和，笑容友好且不僭越。
“姑娘，可否分我一些梅干？”看她良久不语，他又一次问道。
兰芝猛然回神，涌向喉咙的是一句生冷的“不可以”，但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这些零嘴种类颇多，你若是想要只管挑选便是。”
她笑了笑，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表情同样礼貌而不僭越。
“只不过这梅干不多，也只够我嫂嫂一人吃而已。恐怕，不能分给你。”
焦仲卿已经蹲下.身体去挑拣梅干，未曾料到她后面又补充了一句，一时，他伸出去的手就那样尴尬的顿住。
他抬起目光，想自她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想找到自己不受待见的原因，可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也没有。
街头巷尾全是热闹的人来人往，吵杂喧嚣充斥在人与人之间，仿佛，人与人的关系本就是冷漠疏远的。
刘氏连忙出来打圆场。
“梅干太酸，不如乌梅味道酸中带甜，我换成乌梅，兰芝，你看可好。”
兰芝要说“不好”，但焦仲卿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接住刘氏的话头，十分机警迅速，也十分平静柔和。
“既然梅干不多只够姑娘的嫂嫂吃，那我挑些别的便是。”
他再次挽住袖子伸出手去。只是这一次换了个方向，不是冲着梅干，而是伸向乌梅。他细细挑过，修长手指捻起一粒又一粒，十分有耐心的样子，最后又打怀中掏出一块帕子，然后将挑好的东西放在帕子上。
有这么一瞬间，兰芝以为他也重生了，否则，为什么不转身就走。她于他而言不过是陌生人，他何必热脸贴她冷屁股。
只不过现在看来，她似乎也并不了解他。
兰芝皱了皱眉头，没耐心待他细细挑过。转头低声对刘氏道：“嫂嫂，我们一会儿再回来拿酸梅吧。”
刘氏点点头也正有此意。
二人刚要走，焦仲卿突然站了起来。
“姑娘留步。”他喊道，说着低头往腰间翻找钱袋，终于翻出数枚铜钱。
兰芝闻声看过去，他已经将钱币摊在手心，直直递了过来。一枚不多一枚不少，正是够买一小包乌梅的数量。
而对于她方才的刁难，他半分介怀也没有，仿佛她前一刻的刁难针对的是别人，而不是他。
兰芝只好伸手接过。焦仲卿喉咙里那句“我们是不是见过？”，最终也没能问出。
中秋月夜人团圆。
刘氏还记着兰芝嚷嚷着要学做月饼的事，面和好了之后，很早便将她喊到跟前。
“加水之前，先得往面粉里撒些菜油，这样和出的面才有酥脆的口感。”
其实兰芝是会做月饼的，不止月饼，一般的菜肴点心她都会，但是看刘氏教得这么认真，便也不好扫兴。
全当再学一遍好了。
刘氏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没想到你一学就会。”刘氏说道。
兰芝哈哈一笑，最是不禁夸。
两人调好馅儿，将各种口味的月饼都做了一些，做了满满一筐。
刘氏却担忧：“你说佃农真的会来我们家？”
兰芝笃定：“会的。”
将晚饭最后一道菜盛出，话音刚落，门外砰砰的拍门声就响起了。
是刘兰生与唐二，还有安老夫子。三人刚进门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拍门声又再次响了起来。
这次不用想也能猜到，是那些佃农。
刘家此前新修改的契约是双赢的契约，对主家刘家有利，对佃农们也有利，这会儿签订了契约的佃农们都反应过来了，恰逢过节，自然是要来主家说一两句场面话的。
带头的是个年长的，大家轮番笑说一场，领了月饼，走时，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兰芝特意留意，发现少了一人。
“王伯。这几块月饼你替我们转交给没有来的人吧。”她说。
已经准备要走的老者吃了一惊，他们都是约好一起来的，大伙都来，唯独刺头一般的刘闻山不来。不来就不来吧，反正少一个人也看不出，可是没想到眼前这女娃记性好得很，连不起眼的刘闻山没来都知道。
“好好好。正好他家距我家也不远。我将姑娘的好意转交给他便是。”老者忙说道。
兰芝笑笑，将一筐月饼推出去，然后转眸朝唐二望了望。
唐二明白她意思，点了点头。
送走了佃农们，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吃一顿团圆饭了。
太阳尚未完全落山，天色尚早。
刘氏和刘兰生手忙脚乱将菜肴水酒端出，摆放在石桌上。
安老夫子带来了一坛酒。是他本人酿制，往常一口也舍不得喝。
那酒名字叫“桃花酒”，是自春天桃花盛开前夕，摘了花骨朵酿制而成。前世，兰芝尝过那酒，味道实在是好，她还决心学习酿制，可惜，到死也没有找到机会的学习。
而现在，她可不能放过这大好的机会。
“夫子。你这是什么酒，怎么如此飘香，隔着半个院子就闻到了。”
安老夫子哈哈一笑，说了这酒的来由和制作方法，所讲话述与前世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前一世他是讲给她一个人听，而现在，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每一个人都对这酒很感兴趣。
此情此景，兰芝看着有点恍惚。
刘氏忽然咦了一声，想起了什么，笑道：“兰芝，你不是最擅水墨？何不将今夜光景画下来。”
这话说得实在是妙。既然今日之日终成风，美好时光转瞬即逝，那何不将最美好的时刻画下来。
刘氏的意思是：“赶巧一家人整整齐齐，画下来挂在屋里头，新年的年画都省了。”
一众人哈哈笑了一刻。
兰芝正捏着一块月饼，本能的：“嫂嫂，你怎么突然想起这茬儿了，我都好久没画手都生了。”
说完才意识到说漏了嘴。她是嫁进焦家之后再没有提过笔作画，可不是现在。
“一个月前你不是还画了一副《秋山红叶图》。”刘氏问道。
兰芝连忙截住话头：“好好，我这就去拿纸笔。”
一溜烟，逃离了众人视线。再出现时，表情已经十分放松。
“大哥，你来帮我研磨呀。”她说。
刘家房子的布局很有情调，廊下就有一张小桌子，还有一条长椅，平时，兰芝总在那里看书练字。
刘兰生哼了一声，坐在桃树下没动。
“我给你磨。”唐二放下手中月饼，走过去。
他卷了卷袖子，不晓得是不是最近一个月习字看书的缘故，往桌边一站，手里磨方一拿，竟真有几分书卷气。
兰芝愣了一下，不由轻笑一声。
唐二目光落到桌上宣纸上，一边研磨，一边看她作画。
倒不是对画画有什么兴趣，只是觉得她画的东西有些奇怪。
唐二问出心中疑惑，“这月亮怎么不圆？”
兰芝已经将全幅图景画下来，唯有天空没有勾勒。而她正在描绘的月亮，明显不圆。
那边，刘氏听到动静，忍不住好奇走过来。安老夫子也起身走来，最后树下只剩刘兰生一人，明显格格不入，想了想，他也起身走了过来。
兰芝撂下毛笔，最后题词一句“月明今夜，秋光飒飒”。
很明显的，画作已经完成，只是这画真的很奇怪。主题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吃月饼，天上的月亮却是残缺的一轮。
“这月亮怎么不圆？”刘氏问道。
“你莫不是手抖？”刘兰生说道。
“我猜她是故意的。”唐二笑道。
还是安老夫子比较懂她，“兰芝丫头这么画，可是有什么深意？”
兰芝点点头：“我不喜欢圆月，所以就画的缺月。不过要是嫂嫂不喜欢缺月，我再将它画圆就是。”
刘氏摇头。
“你倒先说说，缺月如何，圆月又如何？你何故不喜欢。”
兰芝想了一会儿，抬头看向天空月亮。这会儿，天色已近黯淡，月亮变得更加皎洁夺目。
只是这圆月，看着让人喜欢不起来。过了团圆夜，再圆满的月亮也要走向残缺。这样的月亮，怎么能让人喜欢得起来。
兰芝笑了笑：“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我以为，人生与其向往圆月的团团圆圆，不如向往缺月的不弃不馁，因为无论如何，缺月总在往团圆的方向发展，而且永远没有后退的可能。”
大家表示听不懂。
兰芝“啧啧”一声，想解释一下，然后才发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一伙人赏了一会儿月，为了应景又互相出谜猜了一会儿，待夜越来越深，打更声响过三巡，方才散了。
第二天，刘兰生和刘氏很晚才起床。兰芝和唐二却已经早早约好。碰了面之后，唐二将刘闻山近日的作息一一汇报。
兰芝认真听着，没有听出有什么端倪。除了不太合群干活依旧我行我素之外，真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唐二说：“你可算碰到钉子了，好心好意留着他没将他解雇，人家可不见得就领你的情。”
兰芝笑道：“你这是在幸灾乐祸？”顿了一下，又道：“生活总得有点挑战嘛，否则就太无趣了。况且，若能收服刺头，以后只怕他就该连命都卖给我刘家了。”
唐二本能的喉咙一哽，“那我存在的意义，也跟刘闻山一样了？”
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可是想收回明显已经来不及，因为刘兰芝已经听见，并且回头诧异的看着他。
唐二咳嗽一声，眼神飘忽难定，索性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不过这也很公平，各取所需而已，我是为了钱而受命于你，那么你差遣我利用我，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对。”他耸耸肩膀，故作轻松，自嘲说道。
却见面前的姑娘摇了摇头，神情认真。
“我对你可没有利用。”
她说，“也许一开始的确是利用，但是打从你对我所言所行毫不质疑的时候，我就确定，你是我值得全心全意相信的人。”
“我们是伙伴，也是朋友。对吧唐二？”
唐二惊讶，良久说不出话来。
朋友？什么才是朋友？他自顾只有亲人没有朋友，而如今亲人也早已没了。朋友，他真的会有朋友？
兰芝抬手推了他一下：“别煽情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唐二瞪她一眼，脸上是一片火热，好在他皮肤不白，脸红也看不出来。
兰芝已经走到一家医馆门口。
唐二回过神来，问她：“你当真要以身犯险？万一出意外怎么办？”
兰芝没回答他，径直走了进去。医馆的大夫还记得她。
“姑娘，你当真来了？”大夫惊讶道：“我还以为姑娘不来了。”
兰芝笑道：“怎么会不来？我可是付过定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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