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安知歧路

　　“出家人，就要有出家人的样子。”

　　这是武当翁老掌教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尽管老掌教本人如今八十高龄依旧时常下山云游江湖入世，年轻时更是博得了一个“张狂道爷”的江湖名号，但他依旧鞭策自己的师弟和徒子徒孙们的。

　　总之一句话，世事多污秽，能不问就不问；山中好风光，能不出便不出。

　　就是在这种方略和前提之下，不管山下的世界闹成了一副什么模样，武当山依旧如同中原江湖的一根标杆一般屹立不倒，无论是谁都要敬重三分，不敢扰了山上真人和仙人们的修行。

　　所以当一个正值妙龄的美貌姑娘被一名衣衫破烂的年轻人扛上山的时候，山上的年轻道士们都有些不太镇定，而那些年长一些的道士们则统一露出了怀念神情——距离上一个扛着姑娘上武当山的人出现，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啊。

　　这一男一女刚一上山，便引起了很多人的担忧，但不论他们如何想，既然掌教翁正隆和掌律道人张和都拍了板同意这两人留下，别人也就没有了反对的理由。

　　武当山不出世，但不代表武当道士们完全不接触俗世。且不说山上的开支全靠香客们的香火钱维持，很多道人们每日的必修课便是为香客们解签算卦聊天，这就足够这些平时足不出山的道士们获取不少山外的消息了。

　　而现在梁国境内闹得最大的事情是什么？没错，就是苏家千金被人劫走的案子了。说来可笑，这件被传的沸沸扬扬的大案在坊间传言中已经演化出了不下十个版本，甚至有人说苏家大小姐是天上谪仙，如今失踪只不过是被仙人接引而去了，还说陛下即将亲临武当拜见真武询问此事。

　　山上的大小道人们在听到这个版本的时候都是很严肃的，因为他们根本笑不出来——真武大帝他老人家知不知道苏大小姐的下落呢？那当然是知道的，因为苏家大小姐如今就在武当山上嘛！

　　是的，那个扛着姑娘上山的褴褛青年，便是独居东海瀛洲岛二十年的宋云。而那位被他扛上山的姑娘，正是无形之间搅动了天下风云的苏大小姐苏慕苒。但有趣的是，到目前为止，这两人都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之间做出了什么样的壮举，也不知道外界是何等的风云变幻。

　　若不是因为武当山屹立江湖的超然地位，若不是因为年逾耄耋的翁掌教在中原的厚重名望，这两个年轻人早就被大梁铁军揪了出来。但宋云和苏慕苒显然并不知道这一点，更是没有半点作为逃犯的觉悟。若问他们为什么选择了武当山作为落脚点，那么宋云肯定会理所当然地告诉你，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还有哪里可去。

　　谁能想到，这位被凌万象留于海岛二十年的徒弟，当初便是出身于武当山呢？谁又能想到，宋云当初便是武当掌教翁正隆，掌律道人张和，神算子姚化雨这三人的小师弟呢？虽然他如今已经不算是武当门人，但他不上武当山，又能去哪？

　　远在江南，即将迈步跨入金陵门槛的秦北望不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苏家千金被劫走的这口黑锅，到头来还是得背在他身上。毕竟若不是因为他，可爱的宋云师兄就不会如此蛮横的出手抢人了，而且还是从大梁皇帝和太子殿下的手中抢人。

　　说到底，武当山门下和凌万象门下的传统都只有一个，那便是护犊子。在这个传统之外，什么天下局势什么江湖庙堂什么游戏规则，都得乖乖滚到一边去！

　　话虽如此，宋云和苏慕苒这两个同样不谙世事的年轻人虽然没有被踢出武当山，但这并不妨碍脾气火爆的老掌教开口骂人。而由于老掌教舍不得喝骂粉雕玉琢的苏家千金，所以挨骂的重担就落在了伤势未愈的宋云身上。

　　“你这是胡闹！胡闹！！”翁正隆负手立于真武庙前，瞪着阔别二十年的小师弟，唾沫星子都快飞到真武塑像脸上去了，“你究竟知不知道这姑娘到底是何身份？凌万象那老匹夫让你劫人你就劫人？痴儿！”

　　“自然是知道的。”宋云一如既往的好脾气，温言细语地说着，“师父说，这是小师弟的媳妇，自然不能嫁给旁人。”

　　“秦北望的媳妇？”翁正隆感觉自己已经有二十年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了，他怒极反笑道，“你把那小子叫到武当山来，问问他敢不敢娶？！”

　　宋云微微一笑，“师弟的胆子向来比我大，所以自然是敢的。师父说，若是我不动手，师弟他将来就要去长安抢人，那才是必死之局。”

　　“凌万象是个老疯子，教出来的徒弟也都是疯子！”翁正隆一张老脸上有感慨有愤怒有嗤笑，却唯独没有失望。

　　“师父说，师兄师姐师弟行事手段皆比我疯，唯独我做事最为稳当，所以令他最不放心。”宋云一句话差点没把老掌教气得当场咽气，“而且我问过苏姑娘，她是自愿随我而来的，说明她对秦师弟并无恶感。”

　　“这本身就不是你情我愿谈婚论嫁的事情啊！”翁正隆喟叹道，“你自小便无关世事，心性最是契合天道，所以你怎会知道在这尘世当中，一个姓氏便能够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并非不知，只是不在乎罢了。”宋云转头看向面目狰狞的真武大帝像，笑容温润如暖玉。当年还在襁褓中的他被当时还是普通道人的翁正隆亲自带上武当山，被老掌教认定天资出众最合天道，从而收为关门弟子。

　　后来老掌教仙逝，翁正隆接任武当大统，并将宋云视为下一任掌教。但在二十年前，一个江湖人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一切。他带走了当时年仅五岁的宋云，蛊惑少年姚化雨下山闯荡，醉卧武当山崖壁，醒来便与真武大帝塑像对骂整整三天，但却无人阻挠他的荒唐行径，连翁掌教对其也是又恨又敬。

　　只因那人，风华绝代！

　　“人心叵测，眼见并不为实，道理有时也并不重要，所以掌教师兄说的这些，我都懂。”宋云风轻云淡的说道，“所以此番来中原，我便是为入世而来。”

　　不知是被“掌教师兄”这四个字触动了心弦，还是被宋云的话语所震惊，一直佯装怒意的翁掌教终于彻底动容，嗓音微颤道：“你可知天道之才，本就不应沾染凡尘，为何偏要入世呢？这世道，可并不太平啊......”

　　“师父说，万千气象，终是凡尘景致，天道并非是不沾红尘，而是能够在这红尘中，出淤泥而不染。”宋云微笑道，“而且我若不如尘世，谁来帮小师弟抢媳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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