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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我的情书 2


  有几天王小雅一直问我“倒霉”了没有。我说没有,快了。

  起初我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关注我的例假,实际上我们已经养成了自己处理的生活习惯,王小雅给我们准备了足够的卫生巾,放在一个抽屉里,我们只要从那个抽屉里拿着用就可以了。

  那几天王小雅忧心忡忡,我“倒霉”了以后,她问我杨雪“倒霉”了没。我说我没注意。我这才知道,她其实是在为杨雪是否“倒霉”了而忧心忡忡。

  晚上我问杨雪,你怎么没“倒霉?”

  杨雪说,是啊,咱俩每次不都是一块的吗?我也不知道。

  此后几天,王小雅陷入一种更加忧心忡忡的境地,她时不时地就要问我一次杨雪“倒霉”了没。我说你为什么不去找杨雪自己问呢?王小雅没有回答。

  王小雅的忧心忡忡传染了我,我意识到杨雪的身体可能出现了问题。我的“倒霉”都已经快结束了,她还没有任何要来的迹象。

  王小雅说,再过几天,如果杨雪的例假还不来,就得带她去医院了。

  又过了两天,杨雪的“倒霉”终于来了。

  她急火火地跑回房间,拉开抽屉拿了一片卫生巾跑到厕所里。我马上去找王小雅,说杨雪来“倒霉”了,你不用带她去医院了。

  王小雅哭了。我很少看到王小雅这么哭,除了很多年前她流掉手风琴手的孩子时,我见过她这样哭过,此后再也没有见过。

  可我还是不能原谅她。她既然如此爱杨雪,就应该把刘光头痛骂一顿,然后赶出家门,再去告他强奸少女。强奸少女的后果是很严重的,他会为此而进监狱。可现在他不仅没进监狱,还依旧在这个家里进进出出。他甚至带给我噩梦。在梦里他变成了一只狼或一条蛇。

  我感到了暑假的漫长。我趴在桌子上给江老师回信,说,我盼望漫长的暑假快点结束。开学之后,我就是一名初三学生了,再过一年就毕业了。我盼望能考上学离开这里。

  江老师的回信让我夹在母亲的笔记本里。因为这个笔记本,王小雅给我在写字台一个抽屉上按了锁,她说这是张惠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了,要好好保存着。

  的确,张惠只剩下这一样东西。她的其它东西都随着那三间房子的倒塌,成为废墟的一部分。包括那些她下乡前和下乡后的照片,包括她的白裤子,白底淡绿色小花的的确良短袖小褂。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东西应该腐烂了,变成灰尘或土了。

  我无数次地打开过母亲的这个淡绿色塑料皮笔记本,但从未翻动过它。我不能窥探她的秘密。后来我成为作家,当我动笔开始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意识到那个本子是一个开端,没有它就不会有这篇小说,它是这小说的灵魂和意义所在。

  当时我在电脑上写下《大雪》这个题目,忽然觉得有些困倦。那个时候我已经跟李天亮结婚,住在烟台。为了写这个小说,我回到母亲下乡前生活过的地方,昌厚里。母亲唯一的哥哥,我的舅舅一直还住在昌厚里我们家的祖屋里。多少年过去了,烟台成为一个沿海开放城市,老房子一批一批拆迁,唯有昌厚里等几处老宅区留了下来,成为受保护的老城区。

  我的舅舅一辈子老实受穷,他和我舅妈还有我表弟做梦都想住到高楼里面去。李天亮别的没有,钱不缺,他见我喜欢昌厚里,当即给我舅舅全家买了一套三居室。这样,我带着笔记本电脑正式住进昌厚里。

  昌厚里的祖屋,到处都是张惠的气味。我写小说的时候,能感觉到张惠就在屋子里,喝茶,看书,走动。当我坐在院子里,能看到张惠在浇花。院子中间栽着一棵苹果树,我去买了一把藤椅,放在苹果树下,这样,我就能看到张惠坐在藤椅里做梦,咬指甲。

  有时候我走到胡同里去。胡同里活动着一些老妇,我向她们提到张惠,其中有两人称曾经是张惠年轻时的朋友。她们也下过乡,但是没跟当地农民结婚,因此得以在一九七九年末回城。她们从我舅舅口中知道张惠死了的消息,因此每当看到我在胡同里出现,就叹息着在我眼前黯然垂泪。她们非常想知道我脸上的疤从何而来,因为她们敏感地意识到它一定跟张惠有关。面对她们闪着求知光芒的浑浊的眼睛,我只笑不答。在母亲的老屋里,我能做的只是把历史还原成美丽干净的文字,而不是拌着唾液和猜测的话语。

  那天下了那年第一场大雪,我写下《大雪》这个题目,意识到母亲的笔记本即将开始它新的使命。这个时候我忽然感觉到困倦。等我从电脑桌上抬起头来,我意识到刚才自己睡过去了,跟张惠的见面和促膝交谈都是梦里的事情。

  梦里张惠坐在苹果树下的藤椅里,淡绿色塑料皮笔记本摊开放在她的膝头。有两只蚂蚁沿着她的腿爬上来,在笔记本上的钢笔字中间好奇地爬来爬去。我坐在母亲对面,她说,林雪,妈妈真高兴你终于是作家了。你认识这个本子上的字吗?我看了一眼,说,妈妈,我都认识。她说,那好,你拿过去,读给我听。

  我拿过笔记本,摊在自己膝头上,开始念母亲翻出来的那一页。

  ——明天我和王小雅要代表槐花洲所有知青,到县里参加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了。我非常高兴能跟王小雅一块去,但又非常担心。因为每次看见她我都感到很恨她,而看不见她的时候我又很想她。我们在礼堂里观看县里艺术团的慰问演出,槐花洲的知青们都很难过,大家都想回城。我们重新唱起了《知青战歌》……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转入了青春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偏僻的异乡。

  告别了你呀,亲爱的姑娘,揩干了你的泪水,洗掉心中忧愁,洗掉悲伤。啊,心中的人儿告别去远方,离开了家乡,爱情的星辰永远放射光芒。

  寂寞的往情,何处无知音,昔日的友情,而今各奔前程,各自一方。啊,别离的情景历历在目,怎能不伤心,相逢奔向那自由之路。

  当我醒来的时候,还清晰记得念过的这一段。母亲的淡绿色塑料皮笔记本就放在写字台抽屉里,我过去拉开抽屉,拿出它,随手一翻,就翻到了梦里的那一页。我看着我刚刚在梦里念过的这一段,泪流满面。我知道是母亲托梦给我了。

  那天,在老屋里我心无杂念地翻开母亲的塑料皮笔记本,探悉她的灵魂和弱小。白天消失了,夜晚来临,我躺在床上,恍惚之间她从白天的隐身之地现身出来,躺在我身边,跟我互相温暖。

  有一天我发现一只老鼠,这让我大喜过望。似乎一切都在重现。我买了一包饼干放在写字台柜子里。当我吃东西的时候,就分一些给老鼠。夜里它饿了,我听到它用牙齿凿穿写字台柜子,蹲在里面咔嚓咔嚓地吃饼干。

  当饼干被消灭以后,我就再去买回一袋来。老城区的商店保持着过去的风格,能买到跟我记忆中差不多形状的饼干。小时候在槐花洲母亲放在柜子里的饼干是巴掌大的,莲子形状。在超市里我总是为买不到这样的饼干而愁肠满怀。

  我在家属院的传达室玻璃窗里看到了我的信。

  我把信藏在裙子口袋里,跑上玉皇顶山。

  说真的,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江老师会给我回信,一个男老师,给一个初中三年级的女学生回信,这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我很慌乱,不知道他会在信里说些什么,他会严厉地指责我吗?

  过了很久我才颤抖着手指,把江老师的回信拆开了。他这样称呼我:林雪同学。他说,林雪同学你好,谢谢你给我写信,我没有想到。你每天都在练习跑步,我很高兴,希望你能在秋季运动会上取得好成绩。得知你的父亲不认识你了,我很难过,但是你要有信心,他总有一天会认识你的,你要给他一个女儿的体贴和关心。你通报了你的暑假生活,我也说说我自己吧,我过得也不错,城里条件比乡下好,我有时去图书馆看看书。我也每天都跑步,不过不是在山上跑,是在城里的马路上跑,城里的空气不如乡下新鲜。祝你进步。

  我躺在草丛里,把信纸展开,贴在胸口上。乌鸦飞进来,看出我遇到高兴事,鸹鸹地围着我边飞边叫。我说,乌鸦,站好,听我念给你们听!

  两只乌鸦排着队站在我面前。我站起来,拿着江老师的回信,给乌鸦念了一遍又一遍。乌鸦鸹鸹地叫着,提醒我它们都已经会背了。

  杨雪不在家的时候,我偷偷给江老师写了第二封信。我告诉他,我一定会让父亲认出我。我一定会在运动会上取得好成绩。我一定要考上理想的学校。我还告诉他,我有一个独立王国,那里是我母亲死去的地方。有两只老乌鸦是我的好朋友,我把你的回信念给老乌鸦听了。

  江老师又给我写来了第二封回信。他说,林雪,你会考进你理想的学校,离开槐花洲的。你必须离开这里,外面有更广阔的天空等你去飞。还有,你愿意让我参观你的独立王国吗?

  我一直想告诉江老师,我在我的独立王国里梦见他了。而且梦见他吻我。接吻的感觉多好啊,他嘴唇的热度和力度都让我在夜里反复回味,浑身战栗。他的胳膊牢牢地抱着我,以至于我总是能感觉到肩膀有一点微微的疼。那微疼是多么诱人,让思念倍增。

  我把这些感觉写下来,把信纸折成一只鸽子的形状。班里有一些偷偷谈恋爱的同学,他们总在晚自习后偷偷交换情书,都把情书折成鸽子的形状。

  然而我把信折成鸽子的形状,却不敢寄出去。最后我把这封信夹进母亲的笔记本里,锁进抽屉,另外写了一封没有谈及梦和接吻的信,我说,我非常欢迎你参观我的独立王国。我没有把信折成小鸽子,而是规规矩矩地折成长方形,丢到了邮筒里。

  这个暑假里我一共给江老师写了四封信,他回了三封。他收到我第四封信的时候,暑假快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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