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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我希望我已死去 2


  那段时间我也陷入一种心理暗示之中,觉得是我不祥的念头造成了刘光头的横死。然而后来,镇政府的人都猜测刘光头是自杀而死,尤其是信访办那三个人,他们每天泡茶都得亲自去打开水,因此每到这种时刻都要想起刘光头。议论的次数多了,难免会从中寻找出一些线索和疑点,他们认为,刘光头自从未婚妻自杀之后,就无时无刻不被自杀这个念头所纠缠,只不过也许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而已。那天扫雪的时候他忽然扫到了自己的摩托车,那破旧肮脏的摩托车瞬息之间激发了刘光头关于死亡的灵感。

  多年以后我也认同了信访办这三个人的推断。因为我那时候已经深谙死亡在某些特殊时刻放射出来的诱人光芒,及一个人在这种时刻对它所产生的强烈欲望。

  总之刘光头那一页翻过去了。他用那壮烈的最后一死,彻底博取了镇上人的同情,而躺在床上的王小雅成为最该千刀万剐的祸水。加之她毫无爬起来上班的迹象,镇领导们开会研究了一下,向上级打了申请报告,把她调到距槐花洲五十公里外的另一个乡去工作,那是个全县有名的富裕乡,去那也不算亏待她。

  王小雅走那天对我说,林雪,我的命就是这样的,我还得苟活下去。我很佩服你妈妈,她是个勇敢的女人,我做不到她那样。

  按照王小雅的意思,她无论如何是要把我一起带走的,她说,张惠死了,如果我不带着林雪,在这个世界上她还能去找谁?

  而史老师极力主张我留在学校,只剩下半年就要考试了,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候转学,我将要有一个新的适应期,这对我的学习来说很不利。

  最终他们还是尊重了我的决定,让我留了下来。我不太明白,我那么想离开这个让我讨厌的地方,真正能够离开的时候,我为什么却选择了留下来。

  女生宿舍里只有靠门的地方能挤出一个位置,王小雅很难过地说,林雪,以后你就要自己一个人吃苦了。

  但是我非常喜欢那个位置,尤其是当天夜里下了一场雪,雪沫在月光里悄悄钻进门缝,飘落在我脸上,那奇异的月光和雪光的缠绵,月光和雪光的对话,都像另一个世界在向我洞开。

  而梦就是我的另一个无边无际的世界。这样的美妙夜晚,仿佛是专门用来做梦的。我梦见江老师,他胖了些,在校园里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我走过去,发现他后座上驮着一个女孩,那女孩把头探出来朝我微笑,我一看,那女孩是我。

  凌晨时分,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直没有翻身,脸朝着门,半边脸上落了一层细碎的雪花。我躺在那里回味梦里的江老师,忽然意识到,也许我是因为他而留下来的。我要从这所学校里考出去。

  下半夜,雪大了。槐花洲初中校舍很陈旧,好一点的房子被用做了教室和教研室,学生宿舍条件很差,不仅是门缝向屋子里渗雪,房顶也很破了,裂了很多的缝隙,白天经常有麻雀从缝隙里飞进来,绕着房梁飞翔,然后在床铺上撒下几粒鸟屎。学校给学生发了旧毯子御寒,平均三名学生分到一床毯子,我们把它搭在被子上。

  雪片从裂缝里悄悄地落下来,落到毯子上。所有同学都在沉睡,只有我醒着。我被这奇异的景观迷住了,那些雪在毯子上轻声细语,以至于我不敢翻身,生怕惊了它们。以后我睡觉就养成了整夜不翻身的习惯。那年冬天,不断有雪从门缝外渗进来,渗进我的梦里。

  此后我再也没有住过那样的宿舍,从门缝里看到月光和雪光,在睡梦里听到落雪的声音,早晨醒来,发现自己被雪给埋住了。我甚至希望天天下雪,就因为喜欢那种被埋的感觉。那感觉多奇异,让我产生幻觉,仿佛我跟张惠合二为一。那种时刻,张惠所有的梦想和疼痛我都完全能够体悟,她所经历的那些事情,仿佛我正一件一件在那些夜里重新经历。

  特别是早晨醒来的那一刻,我希望我已死去,死在大雪里。然而每次我不得不睁开眼,因为旁边的同学都起床了,为了迎接中考,我们必须天不亮就起床,然后在教室里点着蜡烛上两节早自习,之后才能迎来黎明的曙光。大家都在拼命备考,只有考出去,最好直接考上中专,把户口带到城里去,直接实现农转非。

  没有在槐花洲中学上过学的人,很难想象一九八七年我们的学习和生活环境还能如此清苦。我正式成为一名跟王英一样的住校生,除了住在星光月光雪光交相辉映的宿舍,还每顿吃掺杂着虫子的窝头和馒头,喝五分钱一份的菜汤。

  我们总是喝瓜菜汤,那种很老的瓜,皮都老成了黄色,厚得像铁片。把瓜用菜刀剁碎,扔到大锅里,填上水和盐,煮。学校里总是养着几头猪,过年过节杀了给老师分福利,这时候老师吃肉我们喝汤,食堂里的大师傅会剁几块肥肉扔在汤里。领饭的值日生提着桶去食堂里领回一个小组的饭,大家伸着饭盒围在桶周围。

  我们组有个女生,瘦得像一颗豆芽,每到她分饭、又有肥肉片的时候,都要把勺子在桶里转来转去,很巧妙地避开那片漂浮着的肥肉,最后把它倒到自己的饭盒里。因为她那么瘦,大家虽然心怀不满,也不愿意真的去计较那片肥肉。

  槐花落满白桥的一个黄昏,我站在桥上面向夕阳,替张惠向白桥告别。我知道那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站在落满槐花的白桥上。

  实际上从王小雅和杨雪离开槐花洲,我就一直在跟所有的一切告别。冬天我跟大雪告别,春天我跟阳光告别,夏天我跟落败的槐花告别。我还跟所有的鸟、老鼠和蚂蚁告别。

  七月的一天,我和王英等二十几名同学在马路边坐车,去县城参加中专考试。到了县城我们住在人民剧院,晚上剧场里有表演,我从客房里出来,穿过走廊,推开剧场的门,立刻感到像回到了一九七九年的槐花洲政府礼堂,我知道我又出现了幻觉。没有空位,我坐在剧场边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那个恍如隔世的舞台,想起张惠在家里唱戏的时候曾经问过我,她像不像正站在一个舞台上。现在我终于有了那种舞台的感觉,彼岸的舞台。那一刻我希望原来的我已经死去。

  考试成绩和分数线下来了,只有我和王英是那年槐花洲中学考上中专的两名学生。填志愿的时候,史老师建议我像王英那样,填她姐姐正上着的师范学校,或者工商管理学校,或者护校,卫校。这些建议都被我否定了,最后我填了天津一个工程学校。史老师说,你不是喜欢文科吗,为什么要报工程学校?

  我无法跟史老师说,我只想远远远远远远地离开槐花洲,越远越好。

  一九八八年夏天,一切跟我有关的事物,都在为我的行将离开而悄然发生着改变。中考结束以后,王小雅把我接到她家里去,等待录取通知书。爷爷那时候已经不在槐花洲了,林宝山有个妹妹,也就是我姑姑,年轻的时候本来都已经许配了人家,后来却看上一个走街串巷做木工活的小木匠,偷偷跟其私奔到南方。爷爷老了,一九八七年冬天和一九八八年春天,爷爷在附近走街串巷找我父亲林宝山,磨破了好多双鞋子,也把自己磨老了,走不动了。后来爷爷一条腿彻底不能动,拄上了拐杖。姑姑偷跑到南方去以后曾经写过一封信回来,爷爷赌气,不认这个闺女。他不能动了以后,几个邻居就出主意,写了一封信给姑姑,让她回来把爷爷接走了。

  如果王小雅不来把我接走,在槐花洲我无家可归。

  跟杨雪好长时间没见,她更漂亮了。王小雅已经给她在县城邮电局找了个工作,她说这正是她目前的最高理想。王小雅带我们去县城逛商店,给我们每人买了几件衣服和裙子,准备迎接新生活。

  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我回到槐花洲初中拿到通知书,带着它去山洞,给老乌鸦看。老乌鸦已经老得看不清了,它们从树上飞下来,落到我肩上,似懂非懂地看看我手里的通知书,鸹鸹叫两声,以示祝贺。但是当它们打算飞回树上的时候,却起飞了好几次才勉强飞回窝里,不免让我担心。然而不久我就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两只健壮的年轻乌鸦嘴里衔着食物飞到老槐树上,而两只老乌鸦像忽然回到了嗷嗷待哺的婴儿时期,张着两张衰老的嘴巴,由年轻乌鸦喂食。

  我不知道这两只年轻乌鸦是老乌鸦哪一次生下的孩子,在他们能够展开翅膀飞翔的时候,老乌鸦让他们离开了,但是他们在老乌鸦老得不能动的时候又飞了回来。我大声跟他们打招呼,让他们替我照顾老乌鸦,他们鸹鸹叫两声,让我放心。

  我坐在藤椅上闭着眼睛睡了一觉,用这种形式跟母亲告别。这一觉,唯一一次没有做任何梦,很洁净很空白的一觉。醒来以后我走出山洞,发现老槐树上又多了几只年轻乌鸦,这次他们没有飞来飞去地给老乌鸦喂食,而是异常安静地蹲在老槐树上,像一个个庄严肃穆的卫道士。

  老乌鸦应该听到我走出山洞了,但是它们没有把头从窝里探出来迎接我,我预感到它们已经安静地老死了。我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树上它们的孩子,它们全都静默不动。我流下泪来。

  医院后面的家属房在我离开的短短一个月期间,已经面目全非了。那些破旧的平房和院落都不复存在,据说不久就将成为一个繁忙的建筑工地。再过不久,新的家属楼将拔地而起。

  我们家原本那个小土丘已经无法找寻,甚至在这样一片荒凉如大海的空地上,我连它所处的位置都无法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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