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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学生赵牧之整理完这一天的笔记才发现没几个小时好睡了,工作的第一天下来可谓收益颇丰,即便是许多年后再回想,这一天里听到的许多半懂不懂后来慢慢懂了的道理,扎扎实实的帮助她度过了许多难关。现在她只是模糊的摸到了人情世故的神奇,尤其是经过了颜老师的点拨后。那么些看似平实的日常言语里蕴含了多少的峰回路转,有些是有意为之的刺探,有些是无意识下潜藏的话语,字里行间就是一个人,一段事。

  月光高洁明亮,预示着第二天的好天气,赵牧之摩挲着特意放在枕边的,写满心得体会的剧本,怀揣着满心的满足感沉沉睡去。

  转天上午就排了赵牧之的第一场戏。一样的妆扮衣饰,一样的众人环绕,一样在各种器材间辟出可怜的一隅。

  这幕戏挺简单,早起母亲出门,把孩子赶到笼子里,是她们日常生活中普通一个早晨的展示,没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她哆哆嗦嗦的握着剧本,想从前一天扎实的笔记上汲取点踏实感,却发现那些笔记基本没有什么有关于她的。这幕戏她要从头展现到尾,对她的描写却只有一句话——她麻木不仁的挪进笼子里,眼看着母亲锁上那个小锁然后离去。

  场边,季导跟莫姐正絮絮叨叨的讨论节奏和走位,赵牧之指望着季导也能跟她说这么多,就好像话语是什么灵丹妙药能让她点拨即通。但是季导没搭理她。她四处张望了下,颜老师还没来,季副导又四处忙忙活活,偶尔遇到还没等牧之开口,他先咋咋唬唬的招呼加油好好干什么的。

  求救无门的慌张加重了焦虑,她只好可怜巴巴的站在季导旁边,一边默念这些天表演老师的教导,一边回忆昨天颜老师说了什么金科玉律,可惜纸上得来,用作实操,即便是为了安慰自己仍觉得心虚。

  于是莫宴刚跟季导定完大体方案,就看到了一只紧张的掉了一地毛的赵牧之。

  “别紧张,”她不由得摸了摸牧之的头,“老师一定教过你,我们忘记工作人员,跟你对戏的是我,你只看我,只关注我的反应就行,其他的交给别人来做。”

  赵牧之被这温柔蛊惑,茫然的点了点头,又苦巴巴的拉住莫宴:“但……但是……”

  “牧之,过来。”季导终于叫她了,赵牧之迅捷的窜了过去,都来不及跟莫宴说句话,就跳起来熊抱她一下,好像生怕晚一点给季导跑了似的。

  “这孩子……”莫宴年少成名,技惊四座,世人皆以为天才并不知道什么是慌张,她自己却从那个顾头不顾尾的身影里看出当年那个被好好伪装起来的自己。

  可惜季导并没有什么跟只有一句描述的赵牧之说的,他只问了她一个问题:“牧之呀,”他指了指那个材质粗糙,略显污秽的笼子,“你说一个有精神障碍的人,她会怎么看那个每天要相处的笼子呢?”

  说完拍了拍她的肩膀,开始跟别的工作人员交流。

  笼子安静的待在房间的角落,在半拉起来的廉价窗帘的阴影里沉默。笼子底部铺着纸箱拆出来的纸板,一端放了个看不出颜色的脸盆,想来是方便的时候用的。另一端扔了张花色可笑的毯子,油腻腻的显然很久没有清洗过。这笼子对大型犬来说算是挺大,但是并不高,赵牧之只是中等身材明显不能站直,组成它的铁丝其实也很细,看起来其实困不住一个正常的人。

  当然,那个孩子不是正常的人,她习惯于服从,她的妈妈叫她进入笼子她就进入,然后等着妈妈回来,没有为什么,也不会逃走。

  那么她会怎样看这个笼子呢?赵牧之看着这灰暗的一隅,阳光使用窗帘把简陋的房间完美的切割成了明暗对照的两极,它们可以两两相望,可以随着时光的流转交互。只有那个角落,永远在阴影里。它不是恐怖的吃人的嘴,不能给人个痛快。它只是根把人牢牢锁在不能站起身的高度的灰色绳子,把人的一点希望锁的死死的。

  场记打了板,赵牧之呆呆的偎在一条桌子腿下,都不敢给身旁的笼子一个眼神,莫宴的母亲在晨起的光里走来走去,洗簌、准备早饭,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饭做好了,母亲踢了一脚塑料凳子,哼了一声,那女孩便悄无声息的站起来拉过凳子坐在桌旁,坐的位置跟昨天前天以前的许多天一摸一样。母亲看的心烦,转过脸去看着窗外,三下五除二呼噜了早饭进肚,敲了敲桌子。她要出门了。那桌边的女孩抬起头来无声的看了她一眼,捧着碗自觉自动的挪进笼子里。

  季导叫了卡,牧之一片慌张,又开始了——不停的叫卡,不停的调整,怎么样都不对,所有人都要一遍遍重来……

  “别紧张,”颜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一眼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于是安慰她,“只是调整下机位,你做的很好!”

  莫宴也抱了抱牧之,感慨万分。没人比她更清楚的看到那个眼神,褐黄消瘦的一张女孩儿的脸上木木的没有任何表情,但是这营养不良的孩子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清世上的恩怨分明污秽清白。这双眼睛明明在哀求,在尖叫,却也在妥协,在后退,它在明明白白的控诉世间对它的不公,比千言万语更有力度,也更节制,所以更叫人无地自容。

  莫宴一向知道牧之的形象非常契合这个角色,但万万没想到她还能给出这样的眼神。这个孩子是经年的痼疾,永恒的疤,一点点的存在年深日久的燎烤着贫穷无知又苦难的母亲,她什么也没做错,但她完全是个错误。这样的孩子不需要说话,不需要太多的镜头,零散几个已经足够让观众对母亲的境遇与挣扎心中有数。可是他们找到了赵牧之,觉得可以扩展的更多一些,让这个无辜的灾难更明晰些。现在看到这个眼神,莫宴突然觉得,如果要讲一个母亲与自我的撕扯,那她的苦难不应该只折磨她自己,还要同时清楚明白的去撕扯观众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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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可惜,这些复杂的心理赵牧之全都没有接收到,她没听到季导说可以,所以只觉得这是大家给她的安慰——就像第一次一样:不行,你做的很好。你做的好,但是不行。至于哪里好哪里不行,她不知道,只知道结果还是不行。

  现场没有空调,临近拍摄,连风扇也不能开了。天气虽然不是很热,但这么多人挤在这个小房间里还是闷的很。赵牧之重新蹲回桌角,神情里还加了几分沮丧——用了这么长时间,花了这么大力气,来做自己仍然还是不懂的事,是正确的么?这些天里积攒的兴奋感在首战失利时流失殆尽,安慰也并不能让她宽下心来。

  机器轧在地面,仔细听上去是有些隐秘而空洞的声音,工作人员忙忙碌碌的左右调整,导演组又开始扎堆儿说很多的话,没有一句跟她有关系。桌子腿有点跛,也看不出是什么木头,上面的漆已经脱落的不可以用斑驳来形容了,像被岁月啃过,又反复的打磨,有坑坑洼洼的小刺,但不扎手。角落里的一切都在闷热中仿佛浮在空中,而她只是低落,脑子空空的,留意到了许多细节,但一点也不思考。

  重新听到开始的信号,她甚至自暴自弃的想:算啦,反正还是要再来一条的。木木然听从吩咐,心不在焉的又扒了一碗粥,才吃了三两口听到那个带着厌恶的敲桌子的声音,蓦地一惊——怎么这样快——她的眼神里有茫然,惊慌,闪躲,也有服从和一丝丝若有似无的怨怼和厌恶。但是她还是迅速低下头,磕磕绊绊的抱着碗团进了笼子里。

  母亲熟练的锁了笼子,一时没有走。于是孩子抱着碗抬起头来看她,只是三四秒的对视,母亲像是拼了力气完成了一轮交锋,寒着脸一语不发的走了。

  这一条结束后的气氛很怪,每个人都十分严肃。赵牧之无精打采的蹭到了季导的旁边,等待他再来一遍的裁决。然而季导依然没时间搭理她,他们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一遍遍的回放刚刚的镜头,嘁嘁喳喳的讨论着。

  简直没有心情去仔细听他们讨论着什么,赵牧之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样颓唐了,这种明明也认真的去力拼上游但又无处着力的感觉实在是太憋屈。她搓着手指,也不知道该如何振奋自己来迎接下一轮。

  每个人都明确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做的怎么样。只有她不知道。

  许是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太可怜,颜晟安给助理发信息让她再去找找看附近有没有棉花糖。

  在漫长的无所事事中,赵牧之蹲在塑料板凳上抠了半晌桌腿儿,一边抠一边回忆以往每次情绪低谷的时候怎样调整。

  季导一直没有叫重来,他们低沉的讨论声似乎就在耳边,差一点点就已经接收到了,细下心来却又什么也听不清,只是模糊的一片。

  这声音俨然她的一块心病,严重的打扰着企图振作的思路,她无法克服,只能顺其自然颓唐下去。就这样直到棉花糖递到眼前,助理因为奔跑还微微喘着,小声解释附近没有彩色的棉花糖,只能买到这个白的。

  所有云雾笼罩的惨淡,瞬间被这突然状况打破,赵牧之赶紧再三致谢,然后乖乖的舔着甜丝丝如云朵般的糖。她其实不大喜欢吃甜的东西,突然出现的棉花糖带着让她不知所措的慌乱和啼笑皆非的强势,搅散了低落。直到机械的舔了半晌的糖,她才意识到还应该向颜老师本人表达谢意。就这样后知后觉的看过去,恰巧颜老师也向她望了过来,还温和的笑了笑。

  赵牧之不好意思的抱着半个棉花糖蹭了过去,正想说点什么,却听颜老师一转刚刚的温和,很是严肃和责备的问:“为什么不过来听?”。

  先前闷头讨论的人全都一脸高深莫测的看着她,她原本就不是察言观色的高手,现在简直羞愧的想徒手刨个坑把自己埋了。原本那些想不到办法排解的情绪好像一瞬间就不重要了,也不是不重要了,就突然找到了新的角度,发现它们只不过是无聊的矫情,不再有被重视的必要。

  “你还是个新人,多听多看多学很重要,这样不积极的态度,不要再有下次了!”说着终于还是不忍看女孩子的窘迫,“快把糖吃完,别化的到处都是,很难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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