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十九 拣尽寒枝不肯栖（下）

　　没过多久，上面忽然传出风声，苍梧以孝治天下，九王嫡女年满五岁即刻入宫，教养在太皇太后膝下。

　　五姑娘已经三岁，如果传言为真，她便在王氏身边留不了多久。凌璟婳本身又伶俐聪明，深得九王夫妇宠爱。咋听得此动静，九王还算镇定，王氏不成，差点一口气背过去。

　　凌慕仙清楚记得，有段时间嫡母脸色很差，见到她们母女请安都比平常更多刁难，动辄说柳氏两女傍身，以后还说不好谁要靠谁帮衬。四姑娘不知自己的娘又哪里得罪了主母，每此去请安都磨磨蹭蹭，不愿听那些冷言冷语，柳氏倒很通透，说她不是向来如此么，只要娘儿三个还活着，就没有消停日子。

　　怨不得王氏，她也不好过，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进去了就不要期盼着能出来。自打风声传出，王氏往玉瑕山跑过无数次，祈求神明庇佑，自己的女儿当真会被送到太皇太后身边，至少保全性命的几率可以大一些。

　　名为尽孝，实为人质，皇帝疑心病太甚，至今不肯放过，王氏嫡长子出生那年，太后借口影响国祚，下令毁了九王亲娘的坟，现在又要对他的女儿下手。虽然还未有明旨，流言已经足够让王氏心如刀绞，她想过以庶女假充，奈何大姑娘年纪不对，四姑娘也已记事，姐妹几个长相大相径庭，根本无法混淆。

　　这份心思被九王得知，当场训斥嫡妻异想天开，一旦被说成欺君之罪，无异于拉着王府上下送死。

　　“那怎么办，王府上下不能送死，我的女儿就可以送死吗？王爷，我既然嫁了你，生也好，死也罢，我都心甘情愿陪你，可璟儿才四岁，您是她的亲爹，忍心把她推进火坑吗？”

　　成婚多年，王氏从未和九王红过脸，这次为了女儿，她终于忍不住，露出半分真性情，随着声声质问，素来端庄的面孔潸然泪下。无需细数，王氏知道九王心中都记得，这些年自己是如何陪他担惊受怕，白日应对各路明枪暗箭，入夜则庆幸又活过一天。

　　九王行走在悬崖边，王氏就是他最信任的拐杖，可当真要与皇帝对峙，他们还没有这个本事。继母亲之死和坟墓被毁后，九王再一次痛恨自己无能为力。

　　从花轿出门开始，王家从来不管这个庶女的死活，每次夫妇二人在风口浪尖挣扎求生，他们都是第一个急着撇清关系，王氏的亲人只有丈夫和儿女，她不想失去任何一个。生产时胎位不正，王氏伤了身子，于子嗣再无可能，若真要舍弃五姑娘，她只怕自己忧思过度，先到阎王跟前伸冤去。

　　心碎和祷告都不能阻止凌璟婳入宫，王氏肝肠寸断，脸上却要笑着，不能让太监看出异样。值得欣慰的是，五姑娘年纪虽小，已经十分懂得人事，拉着母亲的手让她别为自己担心。马车渐行渐远，王氏的心恨不能也跟着走，后面柳氏带着两个女儿，只想可以快些散了，别在这里被正妻当成活靶子。

　　大约怕什么来什么，好不容易王氏抹干眼泪，回头看见通房母女团圆，立时悲从中起，狠狠瞪了她们一眼，不顾九王在场，大骂柳氏没有心肝，王爷嫡女离府，她身为妾侍，竟然丝毫不为所动，简直无情无义。

　　柳氏“噗通”跪倒，吓得魂都要飞了，一左一右紧紧搂着两个女儿，生怕主母盛怒之下要将她们夺走。

　　这副柔弱模样更让王氏厌恶，高高扬起巴掌，眼看就要落在通房脸上，突然被谁拦下，竟然是九王。

　　“此事与她无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回去吧，太皇太后不是恶人，璟儿不会有事的。”

　　九王似乎刚刚才想起来，柳氏陪伴他最久，嫡妻王氏不过是被硬塞过来的次品，代表着王家对落魄宗室的轻蔑敷衍。大姑娘在襁褓中，他也抱过、哄过，疼爱过这个女儿，不知为何日子久了，平衡不再，旧情亦不再。

　　凌慕仙不如姐姐幸运，她从未见过父亲流露温情，这是头一次，也是往后很多年中唯一一次。老天似乎不打算放过九王，五姑娘入宫后，没过半年，王氏房中传出噩耗，二姑娘药石无医，油尽灯枯。

　　四姑娘十几年只见过二姐姐三次，没有多少感情，大姑娘最难过，她亲手给这个妹妹喂过米汤，犹记得那小小的一团，柔软娇憨，玉雪可爱，怎地最后会落个病逝早夭。九王看不出难不难过，王氏实打实伤心了好几天，毕竟从小抱过来养着，总有复杂的感情肆意生长；她愈发思念五姑娘，然而皇宫有令，侍奉太皇太后的闺女不得随意出入，也不许家眷探望，王氏空望着柳氏坐享天伦，心中如何不恨。

　　“念念，芝芝，听娘的话，最近千万不要出门，娘会告诉管家，你们染了风寒，实在不宜外出见人，请夫人免了你们请安。”

　　某个例行羞辱过后的清晨，柳氏将孩子们带回小院，擦干眼泪仔细叮嘱。她决定了，自己这辈子没有出头之日，何必连累女儿。王氏不肯罢休，她们无力抗衡，索性避其锋芒，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

　　“好个染了风寒，这还没嫁人呢，就开始打量着不敬嫡母，柳氏，你和你的女儿要翻天不成？还是你觉得二姑娘没了，如今府中只有你的两个女儿，贵重得像金元宝，王爷和我就会纵容？”

　　话音未落，王氏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进来，门口无人看守通传，母女三个的对话全部落入来者耳中。柳氏跪得轻车熟路，即使面如土色也记得将两个女儿牢牢护在身后。

　　嫡母铁青着脸，凌慕仙甚至能看到她攥着拳，若非要保持体面，只怕早就打在柳氏脸上。

　　她的愤怒全藏在紧咬的牙关里，最后却只罚柳氏三个月俸禄，连皮肉之苦都没有。门外飞过两只雀鸟，看不清是什么，颜色很漂亮，叫声清脆，一路消失在彩霞尽头。

　　朝露未晞，天高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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