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四章 安神散（上）

　　“滚出去！滚！”

　　八公主摔碎了第十七只碗，汤水混着药汁洒在地板上，宫人跪了满屋，压根儿来不及擦拭，就被一把拂尘重重打在身上，哀求声在女子的嘶喊前显得那样微不足道，里姑姑头一次由衷觉着，葳蕤楼的夜晚如此漫长。

　　“下去，都下去，别在这碍事。”赶走了宫人，里姑姑越过满地狼藉，强打起笑脸，硬着头皮靠近内室，暖阁中烧着熊熊炭火，幸而八公主虽发癫，还不至于失了理智，将铜炉一并打翻作罢。

　　冬日鞋子做得暖和，巧手绣娘匝了厚厚的千层底，踩在雪中也不会冷，饶是如此，里姑姑仍能感受到脚下传来的黏糊触感，是绣雪送来的鱼翅羹，还有宫女张氏在小厨房亲手煎的安神散。

　　闹腾了半日，八公主水米未进，嘴唇苍白开裂，隐约渗出血丝，她用舌头去舔，伤口更要发痛发痒，仿佛有蚂蚁在爬。她自幼娇生惯养，浑身每一丝皮肉都柔弱得像初开的花瓣，精疲力竭的虚脱感让女孩头脑恍惚，几乎以为被怪力卷回那屈辱额夜晚，她拼命挣扎求救，可是难逃厄运。

　　贱奴才，他怎么敢！

　　八公主恨透了，听见脚步声，恶狠狠瞪过来，把里姑姑吓了一跳，好歹她已经没有力气了，除了眼神凶狠，并不能再对别人造成实质的伤害。

　　“都过去了……公主，不哭了，不哭了，陛下会为您做主的，没有人敢来害咱们。”

　　里姑姑双眼含泪，八公主是她从襁褓中带大的孩子，着实令她心疼。她试探着伸出手，将女孩搂在怀里，袖口滑落，露出骇人的斑驳指痕——都是被八公主掐的、抓的，疯癫之下她只想到要哭个痛快，直忘了是谁从小护在她身边。

　　葳蕤楼吵闹是寻常，却没有几次这么凶的，害得王皇后不得不让绣雪训诫宫人，谁都不许在外面嚼舌根。里姑姑知道，这是做给自己看的，也根本不是为公主着想，可她只是个奴婢，无力反抗。

　　“姑姑，我只能死了对不对？崔贵妃说的是真的，我的名声坏了，没人会要我了，皇宫觉得我丢脸，父皇会赐死我，不让我脏了天家颜面，对不对？”

　　脏兮兮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仍然明亮，八公主仰着脸，抓着里姑姑的手，宛如最后的救命稻草。她得不到回答，只见保母摇着头，口中叹气，掌心抚上自己的脸，不似往昔温暖。

　　启仁皇帝的御书房中发生了什么，整个高阳宫只有她们主仆二人知道，八公主的确委屈，却似唯恐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将自己关在内室，稍有动静便摔摔打打，将百宝架上的物件砸了过半。王皇后自会派绣雪前来问询，明晃晃的日光下，里姑姑只得讪笑，假称公主对崔贵妃不敬，遭到陛下申斥，回到自己屋里发脾气。宫中人人皆知八公主母女不和，绣雪点点头，满面了然。

　　宫里都是人精，能瞒得住几时？里姑姑自己都觉可笑，果然，过去不到半个时辰，绣雪亲自登门，送来一盏熬得滑软的金丝鱼翅羹，称皇后挂念公主，请里姑姑多费心，不可让公主任性太过，坏了名声。

　　何为名声……里姑姑只能满口谢恩，将绣雪好生送出去。刚一回头，大气还没吐出口，就看见八公主站在身后，披头散发，双目赤红。

　　“她来干什么？来看我笑话的是不是！”

　　不容里姑姑分辩，八公主扑过来就要抢东西，薄薄的青花瓷碗根本隔不断温度，瞬间将她细嫩的指尖烫出殷红，伴随一记惨叫，汤碗碎在脚面，幸而外面无人路过，否则真要以为葳蕤楼进了刺客。

　　“不是的，不是的……”硬抗着八公主的厮打，里姑姑将她搀回床上。如此大的动静，和鸣殿那边是敷衍不过了，奇怪的是也没有谁再过来查看。里姑姑分身乏术，一抬头看见宫女张氏守在门外，只得命她去太医院，请太医开一帖安神散。

　　“不……还是开两副吧，四副！颜颜，请太医开四副安神散，拿回来，在小厨房自己煎。”

　　数九寒天，里姑姑脑门沁出细汗，脸颊也发烫，张颜颜走得匆忙，帘子半搭在门板上，冷风灌进来，吹得人直打颤。

　　八公主浑然不觉，揪着里姑姑的衣襟拉扯哭闹，鼻涕眼泪冲垮了脂粉，在两边鼻翼堆成暗红色的小丘，她随手去抹，又留下清晰的指印。里姑姑抽出自己的帕子，忍着手臂疼痛替主子擦脸，却令其忽然清醒过来，怔怔地盯着她。

　　“滚出去！你也滚出去！”

　　耳光来得猝不及防，里姑姑被八公主打蒙了，脸上火辣辣地疼，而心痛更甚于肌肤之痛。

　　“你们都该死，全都该死……滚啊！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连你也要看我笑话对吗，我不让你说出去……你为什么不听！混账奴才！你们都容不下我，都想要我死……”

　　哭号由凄厉转为愤怒，最后归于悲伤，八公主的力气在一点点耗尽，里姑姑愣在原地，捂着脸看着她，影响落在眼中愈发陌生。

　　曾几何时，八公主也是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吧？有着甜甜的笑脸，喜欢吃软糯的点心，爱追着御花园的蝴蝶跑，会张开手要自己抱。

　　“奴婢告退……”

　　如八公主所愿，偌大的葳蕤楼里只剩她一个，里姑姑守在门外，静静听着又一轮摔打的开始。高阳宫人多眼杂，免不了议论纷纷，偶尔还会投过来几道怜悯的目光。

　　和鸣殿到处供着水仙，花开馨香，温暖如春。

　　“这金盏银台开得真好，太子妃亲手挑选送来，也算有心了。”王皇后在书房练字，绣雪送进来点心，打量着主子眼色奉承道。

　　案上摆着文房四宝，纸面却空空如也，王皇后似乎专注于赏花，可窗外的嘈杂难以令人静心。见皇后不说话，绣雪放下盘子，躬身正欲退下，又听主子幽幽开口：“总是疯疯癫癫的，哪还有半分公主样子。依本宫看，她要是能学得她皇嫂稳重，陛下也不至将她留到这个岁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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