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五章 明月不谙离别苦（三）
康氏回到韫华堂，周身的疲倦再也支撑不住，坐在软榻上叫侍女捶腿。她现在还想不到留莲子做眼线，身为太子妃，康承君心心念念的只是除了每月特定的日子，丈夫终于肯和她同房，还称赞了她的厨艺。
“我知道，太子心里还是不喜欢我，可至少他现在肯尊重我。将来，太子登基，他也会立我为皇后，对吗，绣雪？”
太子妃来到梳妆台前，命令侍女给自己拆卸。首饰一件件取下，漆黑长发披散在肩头，人看上去也显得松快不少。以往在白日里，康承君绝不允许自己的穿戴打扮有丁点松懈，必须端着十足的储妃规格。不过和太子吃了两顿饭，她的心境变得很快，忽然觉着凤钗沉甸甸压得头疼，平日没人的时候，还是让自己轻松些吧。
绣雪奉承道：“那是自然，您是正妻，皇后的宝座只能是您的。现在呀，只要再添一位小皇孙，您就圆满了……”
“昨天你才和我说，这事儿着急不得。”康承君头次打断了绣雪，整个康家都盼望着，太子妃可以为皇室传宗接代，皇恩浩荡，荫庇子孙，却从来没人想着问过，承君愿不愿意作凌家妇。
更何况几年前那件事儿，到底让她心中埋下芥蒂，虽是虚惊一场，可午夜梦回，腥苦的汤药味儿总似萦绕在鼻尖，那漆黑一碗端在宫女手里，素面鞋底从东宫铺路的石子上踩过，不啻最后端给谁，味道都飘得到处都是。
侍女端来铜盆，温水打湿巾子给太子妃洗脸。绣雪用长巾将主子衣裳前襟包裹好，又拿着桃木抿子，仔仔细细地整理她额前碎发。洗脸水中加了白术，有点黏黏的，洗完皮肤很光滑。
菱花镜中，已近而立之年的容貌失去了香膏脂粉细心遮盖，无法隐藏初现的疲态，太子妃抚摸着胸前一绺头发，心中有再多不甘，末了，只能叹口气，让绣雪去多取一些茯苓蔷薇膏子来。
当年夏日里开得最鲜艳的蔷薇花，请巧手宫女一片一片选出颜色端正、饱满的花瓣，放在笼里三蒸三晒，拧出殷红花汁，再用裁剪整齐的丝绵淘腾过滤，去掉碎渣滓，调进熟透的白茯苓粉，配合玉蜂百花蜜、白术、白莲蕊、琥珀、密陀僧、珍珠粉，入陶瓷盅烘至凝固，以蒸过的劲道荷叶为铺垫，盛放在掌心大的景泰蓝口金匣子里，花样必得是鸳鸯合和，葡萄绵绵。
膏子自打康夫人那一辈就在用，据说是崔姑母带过来的秘方。女子在爱美这件事上往往很奇怪，康夫人希望女儿能够独得恩宠，太子女婿能够一步登天，可来自姻亲崔家的养颜方，她却放心地传授给康承君使用，还告诫女儿，务必要用白术水洗脸后再搽，效果才最好。
宫中崔贵妃盛宠不衰，生育两个儿女，到了不惑之年，仍然荣光照人，稳坐后宫美貌第一把交椅，与几个年轻的妃嫔相对时也丝毫不显老态，可见康夫人所言不假，蔷薇膏果真有效。可奇怪的是，白术水，蔷薇膏，康承君明明一日也不落下，仍然阻拦不住眼角爬上细纹，诉说着非盛妆无法粉饰的疲倦。
是自己终日忧心过甚，才损坏了容貌吗？如此一想，太子妃心中更郁郁，只得赶紧转念思考若今日太子留宿，是否还要亲手为他做晚膳，又该做什么。
至亲夫妻，也要靠惨淡经营才能维持表面恩爱，康家人若知道自己嫁进来是这个样子，当初接到圣旨，还会那般喜不自胜吗？
绣雪按摩手法轻柔，太子妃的五官逐渐放松，能够闭上眼，闻着熟悉的蔷薇香气，享受片刻惬意。早膳是自己做的红豆粥，配着雪花糕、菰米炒鲜百合、牛乳炖蛋、西京笋和野鸡卷，康承君吃不习惯，但为了太子开心，她还是用完了一碗粥，甜甜的炖蛋也能吃得适口。
“小姐，玉良娣醒了。”
仿佛今日的康承君就是劳碌命，外头宫人来禀告，香儿求见，绣雪悄声出去处理，没舍得惊动太子妃，回来附在耳边轻轻汇报。
太子妃还沉浸在保养中，半眯着眼懒懒道：“让她好生休息就是，想来殿下的气也该消了，没必要苛待她。一个孤女，千里迢迢来苍梧，身边也没个亲人依靠，说到底，都是宫中的可怜人。”
她吩咐绣雪去小厨房传话，给玉良娣做一笼山药菱粉糕，温中补气，调养脾胃。康家带来的烧火丫头手脚利索，糕点蒸得软和又香甜，还用银模具压成漂亮的五瓣梅花样子。
余贺轩内室还弥漫着朦胧水雾，玉良娣没有力气，香儿替她出来迎接，给小厨房说了好些感谢的话。阿玉泡在艾草水浴桶中，歪着身子，满头长发散在外面几乎委地，连眼睛也不想睁开。
“她竟然这样好心，可是在我看来，什么都不如给我一瓶鸩酒实在。”玉良娣强撑着抬头，看了眼香儿端进来的菱粉糕。香儿止不住掉眼泪，自打相识，也是头次见阿玉消沉至这般。
“您受苦了。”香儿道，“昨儿晚饭没用成，早起也没吃东西。小厨房明说是太子妃送的点心，想来不会有什么差错，奴婢服侍您吃一点吧，身上有了力气才能好得快。”
阿玉头靠在浴桶边沿：“我胃里难受，实在吃不下，你去帮我看一看，还有没有温水，给我倒一杯，润一润吧。”
莲子机灵，跑着去倒了水，踩在矮凳上扶着玉良娣，由香儿服侍她进食。菱粉的气味是温柔的，做的时候要趁热拌进用牛乳捣烂的山药，一口咬下去是软软的，婴孩也可食。玉良娣吃了几口，胃里便烧得厉害，干呕几下忙与香儿说吃不动了，让她们自己拿下去分了。
“艾草也泡得差不多了，奴婢服侍您上床休息吧。”
香儿腾出手，吃力地将玉良娣扶出浴桶，换上干净的寝衣。被褥也不再是昨晚那样冰冷，用汤婆子提前烘得暖和，舒适得仿佛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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