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准备

　　次日辰时二刻，愹晞等人由余老安人、四祖父和郑老安人带着去了祠堂。

　　四丈高的门房前立着两只相视的石狮子，两边各一个高近三丈的小门。

　　门房上是两个鎏金的大字“忠孝”，上面还有些小的刻字，却因太高不怎么看的清楚。

　　左右石柱上刻着“爱国爱家绳其祖武；大忠大孝贻厥孙谋”的对联。

　　石柱很干净，上面的刻字已经很是光滑，大约平日里都有下人在这里打扫。

　　这是愹晞第三次来这个地方。

　　进了忠孝门，北边是听雨轩，南边是观雨轩，两轩均是坐东朝西。再往进走，北边是坐北面南的倾云轩，对面是念云轩，然后就看见了一栋三丈高的屋子。

　　门上面挂着“傅氏宗祠”的牌匾。

　　众人均寂声进去。

　　只见林林总总的排位就有六七层高，超出了一间房的宽度，就不必细数有多少牌位了。

　　南北边都有个挂了帘的隔间。

　　愹晞跟着众人跪拜上香后，由余老安人领着去了南间。男人们就由四祖父在前，由傅洪步告慰先灵。

　　南间的镂空牡丹纹的门棱上挂着当年三七夫人的亲笔题字“行止至贤”。

　　隔间中央墙上挂的是三七夫人为怀顺夫人所做的画像，左下角还有两行小字，细看便是“但愿此境成梦境，怎奈哀情是真情”。

　　据说这是三七夫人流传在世上的最后一副画作。

　　只见画中女子凝视前方，眉眼含笑，手握一方绣满花中四君子的方帕，倚在栏边。桥下流水潺潺，水中白莲盛开。背后烟雾迷蒙，胜似仙境。

　　愹晞知道怀顺夫人与三七夫人生前曾有几面之缘，后来互通书信，成了三七夫人在世四十余年不多的几个朋友中的一人。

　　那个时代，虽然四处战争，却横空出世了众多英雄先贤，后世再难有如此盛况。

　　画轴左右是前曌章帝亲笔题的挽联“冰霜高洁传幽德，圭壁清华表后贤”。昆明东川王府还有另一幅挽联。

　　下边的大紫檀木孔雀开屏的桌子上供奉着怀顺夫人的牌位。

　　女眷们都跪在牌位前磕头上香，蒋氏、愹暄、愹晞三人在众人起身后重新跪下听余老安人拿起一边书架上的《傅氏家训》中的“女贤”卷一字一句地读。

　　这是每年祭祖后傅氏女子均要来听训的时候，不过今年蒋氏等人要提前进京，赶不上大年初一的祭祖，就只好提前来了。

　　一切事宜结束就已经是午饭时候，愹晞等人就在离祠堂不远的清芷怜星的落梅居用饭。

　　从祠堂回去后，愹晞小憩了一阵子，王晨家的就带着黄广源进来见蒋氏了。愹晞带着秀词和她的身契去了前面的明嫣堂，又当着众人的面把秀词的身契烧了，叫她拜了严妈妈为干娘，随姓严，此后就叫严秀词。

　　秀词叫愹晞别再记挂自己。

　　愹晞却还是不舍，千叮咛万嘱咐也不够似的：“……你如今入了良籍，就不许再自称奴婢，若有人敢拿你过去的事儿说事，你就回过去，看他们能把你怎样！”

　　秀词哭着点头，“往后再见不知何时，小姐珍重！”

　　愹晞又把她托付给若翩，蒋氏叫来赵运保家的，把两人都交给她，到时候由她瞅着出嫁。又出钱在外头租了一小院房子，预备着两人出嫁。

　　愹暄身边撵了的卓芊还有那个三等丫头都跟着佟倩去了，愹晞就叫秀词在放出去的十来个人里头选了两个丫鬟，两个小厮做陪嫁。而后，若翩的婚期也提到了次年三月，当然，后话暂且不提。

　　把秀词送出去后已经是申时，愹晞把蒋氏给她的一百两分了分，给永晖、愹暄送了二十两，又取了十两平分了一下，给永昀、永晔送过去，永晔太小，就把那五两交到了樊姨娘那里。

　　愹晞又叫了个小厮，让他把给秀词添的六两再送过去。另外又各取了五两，私底下交给锦诗、年歌、宿雨三人，取了十两给严妈妈。

　　严妈妈就说起来那天她训斥冬青的事儿：“……还想着咱们不敢打发她出去呢！不停跟我说，她是二房的人，她母亲是二太太身边的人。她是家里的家生子，咱们不能就这样把她随便卖出去。还闹着说要她娘求二太太，二太太一定不会不管她的。”

　　不敢？她有什么不敢的？不过是个不让人省心、心高气傲的丫鬟罢了，莫不成二太太还会找上门来？

　　愹晞笑道：“我就是敢！那几天不是闹得厉害吗？怎么到甘愿给袁大爷做小了？”

　　严妈妈道：“要是有人跟她说，夫人小姐这次一定会卖她出去做妾，她一定怕小姐把她卖给身世差的人家了。”

　　“看来有心人倒不少。知道是谁吗？”愹晞有些奇怪。

　　严妈妈摇了摇头，“自我训完她话，她陆陆续续找了府里好多人说体己话，哪个房里的都有，实在不好分辨。”

　　愹晞想了想可能的人，太多了！她索性不去想了，“管她呢，把她支出去就成。您看最后不还是让抬进了袁家嘛。我也可怜她，如花似玉的人，却给人做了小。”

　　严妈妈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今天袁大太太施恩，让她回来看了看，姑娘没见她。老婆子却看见了，满身绫罗绸缎，戴的首饰能把人眼睛耀花了，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家有钱似的。”

　　“那也不是她的钱。”愹晞心里闪过一丝嘲讽。

　　严妈妈笑道：“那也是，总要看袁大太太愿不愿给她这份福气。”

　　愹晞有些惋惜道：“我本来想让她做正头奶奶的……”

　　严妈妈没有搭话：那是她自己选的路，将来又能怨谁呢？

　　用完晚饭，蒋氏便吩咐人开始把各人的行李装箱备好。当天晚上把行李装车，足足放了十六辆马车。永晖也早已按照蒋氏的吩咐，把在陕西境内没在官中记账的的一部分家业典当出去，三个不大不小的庄子算上两家绸缎铺，还有家中很多不必要的玉石、瓷器等，共当了三万两千五百多两银子，全都换做银票，让蒋氏贴身收着了。家具都是老宅里头原就配好的，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入夜后，众人都已经歇了，愹晞却睁着眼躺在床上回忆这两年半的生活。

　　她会在无人的黑夜里想起还在上学的妹妹，想起上了年纪却孤身一人的父亲，想起母亲冰凉的尸体，想起她的朋友、她的同学。

　　她也会回忆那些充满着欢乐与泪水的日子，在想到她拿到人生的第一份工资时，她仍会抑制不住心里的悸动；在想到她生日，带上妹妹和好朋友畅饮嗨歌时，她也会抑制不住上扬的唇角；在想到她与亲人朋友永别时，她更会止不住的心酸想哭出来。

　　可见她还是原来的她。

　　她还活着，虽然是在一个不同的时空、不同的身份。

　　在她的眼里，再大的困境也要由自己走过。

　　她从小就知道。

　　虽然她一直都不想活在这样一个对女子如此不公的世界里。

　　那些在手术前对生活的不舍、对世界的留恋、对未来的渴望还残留在她的思想里，甚至融入了她的骨血中。而她在这里的失望、绝望、无助、孤独，又似疯长的荒草在心里迅速蔓延。

　　那种欲罢不能的纠结，曾经像蚕作茧自缚的丝线一般缠绕了她将近一年。

　　她昏昏沉沉半梦半醒地在这间屋子里呆了一年。

　　陌生、惶恐、不安、痛苦犹如潮水般猛然间涌了上来，一点点吞噬掉了她敏感的神经，抑制住了她平缓的呼吸。黑暗中，回忆像一双看不见形状肤色的大手攀上了她的脖子，一点点用劲，一点点把她按进洪流……

　　愹晞惊坐起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掀开了被角，任冷风窜进来，打在她的背上。后背因汗水渗湿的衣裳紧紧地贴在上面。她抹黑点了床头的一盏油灯，在昏暗的光线里脱了中衣，又从床头摸了件明早穿的中衣，哆哆嗦嗦的穿上，这才觉得好受了许多。

　　随自己动作起舞的硕大的影子投射在地上，愹晞望着心头一颤。

　　这才连忙躺下，吹灭了灯……

　　一双冰冷的手抚在胸口，凉气一丝丝渗了进去，驱散了里面的炙热躁动，终于平静了下来。

　　是谁曾说过，越是孤单绝望的环境，越能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和真正拥有的。

　　所以她还要活下去。

　　只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知道无边的黑暗、窒息的苦痛是怎样的刻骨铭心。

　　她没有勇气再一次面对死亡。

　　何况她即便死在这里，大约也没有几个真正为她伤心的人。

　　说不定不到十年，她就被忘得干干净净。

　　所谓人过留名。

　　她虽然没有留名史册的志气，但好歹能再活一遭，这已经比太多人都幸运。

　　两年半的时间，从决定要好好活着开始，她就跟着锦诗苦学女工。她知道爹爹比母亲更喜欢自己些，就常常和他说话，讨他开心。她听说三姐喜欢看书，就开始涉猎诗词曲赋，凭着上一世在这方面因兴趣而有的小小研究，她学的也颇快。她还主动请母亲叫她练字，在父亲说要带她骑马的时候，她也很乐意去学。

　　时间过得真的很快，她感受着母亲对她从冷淡到和颜，感受着三姐冷眼旁观到她们亲密无间，感受着下人的轻蔑到尊重……

　　愹晞看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这间屋子，承载了她的心绪，见证了她的改变。

　　可她却不得不离开这里，前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愹晞翻了个身，直到三更天才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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