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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冉小雪是个蠢姑娘。全/本\小/说\网

  蠢到不顾女儿家清誉,拿钱供养他。

  蠢到识人不清,看不出他石履霜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

  蠢到没有发现他不过是在利用她,就像他利用纪家的庇护一样。纪缭绫好歹将事情说穿,是想与他互相利用,但冉小雪却不知道——

  “我知道。”那是冉小雪的声音。

  纪缭绫特地包下通天楼二楼包厢,让他听见隔壁包厢里纪尉兰与冉小雪的一席话。,

  说是包厢,其实都向着长街,中间仅隔着一面墙。

  因此纪缭绫特别压低声量,免得惊动隔壁包厢的人。

  “你离开后,小雪到处找你,像失了魂,惊蛰很是担心。”纪缭绫告诉他:“本来我是不想多事的,可如今你春试已赴,我反复思量,你身份总教我有些放不下心……”

  “你知道?”隔壁包厢的纪尉兰语带讶异。

  “对,我知道履霜没失忆。”冉小雪说。“一个能在受伤后还一字不漏背出皇朝刑典的人,说他失忆谁相信?我又不蠢。”

  石履霜微微蹙眉,清楚听见两名少女的谈话。

  “可是尉兰,就跟当初我们都知道我没有撞倒他,却还是想救他一样;你不是看不出来石履霜是个心高气傲的男子,倘若他假装失忆是担心我们不会帮助他,那么他必定是已山穷水尽。如此,还能对他见死不救么?”

  “你怎么那么傻!要是他真赖着你一辈子,看你怎么办!”

  “不会的。他是一只高傲的老鹰,只是运气不好,才委屈自己窝在我的鸽巢里,等他痊愈了就会飞走。瞧,他现在不是已经飞走了么?他飞走了……”

  “唉,小雪把自己当成小鸽子啦……那我是什么?孔雀么?”

  “唔,还满像的呢。”

  少女们低声笑了起来。

  “……尉兰,你答应我,永远别将这件事说出去。”

  “免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不想履霜难堪。”

  原来……石履霜死命盯着两间厢房相隔的那面墙看。

  原来愚蠢的人,是他。

  冉小雪聪慧善良又宽宏,不似他频频算计,自以为占了便宜,却不知她只是可怜他。

  “石公子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呢。”悠哉坐在雅座上品茗,纪缭绫觑着眸子看他,觉得有趣。

  石履霜转过身来,表情凝重。“你说你可以帮我,怎么帮?我得付出什么代价?”

  “石公子似乎真把我当成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了。”他是会吃人没错,但绝不贪心到连骨头都啃下去。纪缭绫慢条斯理笑道:“改名换姓这种事情做起来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

  发现石履霜没应声,原来他已转过身去,看着楼台外的街景。

  两名少女不知何时离开通天楼,往大街上走去。

  石履霜看着冉小雪背影,她却忽地回头看向他所在的楼台,教他不禁稍退后一步,似听见她说:“尉兰,好似有人盯着我。”

  “有么?”纪尉兰也回头看了一眼。“小雪别胡思乱想,是这阵子太劳心了吧……你别担心,石履霜那男人不会有事的……”

  看着她们渐走渐远,良久,石履霜方转回身来。

  “我确实就是我,石履霜。”

  “那就更好办了,不是么?”纪缭绫说。“我可以帮石公子处理你身后的麻烦。”

  “干干净净的?”不留一点脏污?

  “尽量。但至少能帮你争取几年安稳。几年后,你若身居高位,也就有能力自己处理了。如此,可以么?”

  “我得允你什么?”

  纪缭绫扬起美唇微微一笑,开口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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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站在树下那位分派在公文署的冉待选,她最多只能拿到丙字。”一名待选官员在等候自己考核等第时,穷极无聊地跟旁人低语。

  “等一会唱名轮到她时,就见真章了。”

  三个月一次的见习考核,一群待选官员正聚在天官府的庭院里。

  今年待选人数特别多,有新登科的,有旧登科的,还有表现不好、被黜回天官府重新待选的。天官府正厅里容纳不下,夏日天晴,难免有些闷热,吏部卿便让待选们在天官府厅堂前的大院子里等候。

  那位“旁人”挑起眉道:“兄台何以如此肯定?”

  “我消息灵通啊。我有一位同年也在公文署里,听说了不少关于冉待选的‘丰功伟业’。听说她下值后还得打扫天官府厅署。你曾听过有哪位进士被叫去扫地的么?”

  “是不曾听过。”

  “那就是了。再看那位葛待选,她虽是女人,却在秋官府里屡建奇功,我瞧她信封里装着的必是甲字吧。”

  葛待选自站在槐树下的吏部卿手中接下信封后,便直接拆开弥封。

  众人伸长脖子偷偷窥看,木牌上果然是个“甲”字。

  天官府管理待选官员的做法是这样的——

  按照规定,若得甲,可自由选择接下来后三个月想见习的官署。

  若得乙,则由上级重新分配到其它地方,也可能不改动。

  若是丙,则不许改动,继续留在原职,直到评等改善为止。

  若是丁呢……一般新进待选不会轻易被评为丁等,通常都会再观察看看。倘若真得了个丁字,将由天官长亲自决定此人是否能够继续留下待选。

  “看吧,我就说。”那讲闲话的待选继续评论道:“葛待选不仅貌美,能力也是一流,真不愧是诸侯女——啊,快瞧,轮到今科的榜眼了,想来这个孟相公也非甲字莫属……嗯,似乎没照排名顺序咧,还是我漏看了春官府石待选?他已经领过等第了么?”

  旁人轻笑了声。“兄台见过春官府石待选?”

  “当然见过。说起那位石相公啊,能力自是没话说的,可惜不知道爱惜羽毛。”一副惋惜样。

  “哦?”石履霜不知爱惜羽毛。

  “听说他未登科前不学无术,竟凭着一张俊脸到处拈花惹草,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名门闺秀被他骗去感情,前些时日有人告了官,说他始乱终弃,还因此让他被台省弹劾呢!”讲了半天,总算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人看着身边年轻俊美的男子道:“兄台不知道这件事么?闹得全京城沸沸扬扬的……”

  “就我所知,与兄台略有出入。”

  “哦?我可不是自己胡说的喔。”那人赶紧澄清:“此事疑点甚多。其中最教人不明白的,莫过于那位冉待选——轮到她领等第了,一定是丙字。”

  俊美男子抿了抿嘴,也看着那身穿蓝衣的少女。

  皇朝六府各有正色。天官着玄服黄裳,地官着黄服玄裳。其它四府,春官着青,夏官着朱,秋官着白,冬官着黑。从官服颜色便可辨识官员身份。

  蓝色并非皇朝正色,因此待选官员一律穿着蓝衣,正式入府之际,又称为“除蓝”,意指不再穿着非正式的蓝色,可以改穿正式的五色官服了。

  “最令人不解的是,这冉待选与石待选应是八竿子打不在一处的,怎么后来冉待选会去御史台击讧呢?”一般官府接受百姓击鼓鸣冤,台省则是击讧纠举。“虽然冉台主弹劾石待选,与冉待选请潜中丞纠举冉台主,也可能是两回事,但私以为,其中有些许值得玩味的关连啊……”

  没再注意听那人说了什么,俊美男子看着冉小雪领了等第,却退到一旁,没有立即打开弥封。

  “应是怕丢脸,不敢打开吧。”那人凉凉又道。

  俊美男子猛地回过脸来,俊眸闪现一丝恼意。

  “石待选——”吏部卿身边的官员唱名道。

  无人回应。

  “石待选——”官员又喊道,眼睛开始梭巡底下人群。“咦!石待选石履霜不在么?”

  俊美男子听着身边不知其姓的某待选又道:“咿,轮到石待选了,兄台你等会儿便可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他必是个甲。”

  “就是甲,又如何?”

  “你不知道么?”那人讶异道:“等第是照待选官员的比例打的,每一次考核能拿到甲字的人,不会超过五名啊。”

  “那又如何。”

  “我有数,从刚才到现在,若再加上石履霜,就已经有五人拿到甲字了呀。”

  “所以呢?”

  “看来我这回最多只能拿到乙字。”在地官府待选就是有这坏处,地官长长年不在府内,都由着底下人胡搞!

  “若然,不已是高估了么?”

  “咦?”这可是一句讽刺?

  还没反应过来,俊美男子已撇下他,走上前,领了写石待选名字的等第,而后回到他面前。

  “兄台想看一看履箱的等第么?”

  傻眼!“你就是石履霜?”

  “听说兄台识得石某,可惜履霜却不识得兄台,不知兄台贵姓尊名?”石履霜温温一笑。

  “……高、高头。”

  “高待选,履霜记住了。”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他,将此人记下了。

  高待选看着石履霜俊美无双的笑容,不禁怔了怔,突然觉得背后有点凉飕飕的。

  怎没听人说过石履霜这男人笑起来这么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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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那里。

  旁边还站了一个青年,看起来与他很热络的样子。

  是新结交的朋友么?

  等第封函还捉在手里,几乎快被她柔烂了。她没敢正眼看他,只好躲在一旁,偷偷地瞧。

  “石待选——”官员唱名。

  啊,轮到他了。冉小雪朝待地偷瞧他一眼,等着他去领等第。

  一定是甲字吧?

  可等了半天,就不见他有动静,直等到唱名第三轮,他才走上前领等第,但随即又走回他朋友身边,居然还对那个人……笑了?

  履霜笑了?

  原来他不是不会笑嘛!

  怎么就那么小气,从来也不笑一个给她看?

  总算等到所有新旧待选都拿到自己过去三个月的考核,几家欢乐几家愁,负责训练待选官员的吏部卿自然又是一番训示与勉励。

  不久后,众人陆续散去。

  今日不必再回公府工作,冉小雪跟着人群一起退出天官府,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回家去。待选官员配有职舍房,供远地官人居住,她因落籍京城,没有特别申请,也只能回家了。

  走走停停的,又想起石履霜来,想他现在住在春官府的职舍房里,待选薪俸虽然微薄,但尚可度日,应是不需要帮忙了吧?

  虽说姐姐也在春官,可若向她问起履霜的事……似乎又不大妥当,毕竟才刚跟爷爷闹僵呢。

  爷爷也真是的,问他到底跟履霜讲了什么,他却一个字也不肯透露,只会一脸委屈地讲:“小雪啊,你傻什么!都不知道爷爷受了天大委屈,还向着那臭小子!”

  (冉重这辈子是绝不可能告诉冉小雪,他跑去警告人家,对方却回他三字箴言的事。石履霜太不把他看在眼底了!)

  不知内情的冉小雪只道自家爷爷仗势欺人,对石履霜心怀歉疚,除此之外,还有点失落……

  她曾跟尉兰说,石履霜像一只受了伤的老鹰。

  她悉心照顾他,盼他痊愈,如今他能飞了,也果然飞走了……她却反而若有所失,心头上有块说不出的空虚,无法以言语形容。

  “唉……”她轻声一叹,发现手上还捏着她的等第弥封,便笑着拆开来,倒出里头的木牌。

  果然是个丙字。

  再努力、努力吧。

  “只是冉氏一向都拿甲字的,我拿个丙字要怎么回家啊……”

  不是怕家人嘲笑,是怕家人会过度安慰她呀!她心里没有很难过的……

  突然,一个提着花篮的小僮子跑到她面前来,心不在焉的冉小雪差一点撞到他,抱歉一笑,赶紧掏出铜钱要买花。

  但小僮子摇摇头,蜜色的脸庞满是笑容,望着她说:“大姐姐,这给你。”将一块木片塞进冉小雪手里,随即一溜烟跑掉了。

  冉小雪微愣,摊开掌心,竟是一块写有甲字的木牌。

  谁会拿这给她?

  “履霜……”除了石履霜,还会有谁。

  她转过身时,只瞥见一片蓝色衣角消失在人群里。

  她想追过去,但双脚不听使唤,将她钉在原地。

  不追了……她,不追了。

  好不容易才将意外拾获的大老鹰养好的,理应让他飞去。

  虽然有些放心不下,但,大鹰啊,你飞吧、飞吧,让我这只小鸽子看看你能飞得多高、飞得多远吧!

  不奢望能追上他飞去的高度,也许,她这一生就只能停在自家屋顶上,看着他在广阔的苍穹尽情翱翔。

  就算永远不回头也没关系,本来就该飞得远远的。

  是该放手了!总不能老是这么牵挂心上……然而,倘若他愿意回头看她一眼……

  长街上人往人来,一个又一个经过她身边,独冉小雪不为所动,就站在那儿,等着等着,等着那蓝衣男子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看见她,还在那里,对着他笑。

  石履霜耳根微热,掩面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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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丙字?”

  冉惊蛰看着妹妹拿回来的等第木牌,仔细审视妹妹神情,确定她没有沮丧,又想起纪缭绫老说她太看不起小雪能耐,这才勉强道:“不要紧,再努力吧。”

  姐姐居然没有过度反应?冉小雪着实愣了一下,“怎么了?”

  “我以为……姐姐会很失望。”都已经想好要怎么安慰家人,说自己不够用心,下次会努力的。

  冉惊蛰抚着妹妹蓝袍衣缘,明白自己确实不能老是牵挂着她。

  对一个人牵挂太多,不是祝福,只会变成沉重的拖累。

  “确实,我们冉氏向来都拿甲字的。”冉惊蛰说。“可是这并不代表拿丙字就没希望了。小雪毕竟已是个待选官员了,很快就要进入官场,这条路很长,起起伏伏的,不见得能走得顺遂,届时我们姐妹俩也许天南地北分隔两地,我这个做姐姐的能老是担心自家小妹一辈子么?”

  不能。她明白。这迷糊又善良的小妹,尽管羽翼不丰,可终究还是得放她去飞。

  “姐姐!”冉小雪没预料到冉惊蛰会这么说。

  “我听说小雪当自己是只小鸽子……”

  冉小雪讶异地瞪大眼睛。小鸽子……这话她好似只对尉兰说过,是尉兰告诉在缭绫大哥,然后缭绫大哥又告诉了姐姐么?

  “饶是如此,也无妨。”惊蛰笑说。

  “真无妨么?小鸽子可能飞得不高也不远,只能栖在自家屋顶上……”

  冉家人都是大鹏鸟,大家好似轻轻松松就能一飞冲天,只有她……一直飞不好,跌跌撞撞的,可能是天生不全……

  “就算飞得不够高、不够远,只能栖在自家屋顶上……我家小雪就是天底下最自足的鸽子!谁敢否定这句话,就是与我冉惊蛰为敌。”

  冉小雪不由得向上弯起嘴角。“姐姐。”不是喝酒了吧?这么慷慨激昂的姐姐……不常见到咧。

  “甭撒娇,小雪是个待选官人了。”冉惊蛰赶紧躲开,不让妹妹抱住。

  扑了个空,冉小雪依然满面微笑。

  想起那个丙字,想起小雪接下来三个月得继续待在公文署,冉惊蛰还是忍不住垮下脸。

  “小雪很高兴?”要换作是她拿到丙字,应该会很想哭吧?

  “姐姐这么关心我,我怎会不高兴呢。”更别说……冉小雪抚了抚袖袋,感觉到那方正的所在,暖意涌上心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改口问道:“对了,爷爷气消了么?”

  虽说潜中丞替她递出纠举案,但聪明人都不会将这件事当成正事来处理。

  果然他并未采正式管道提出纠举,而是私下晋见君王献上密折,请君王裁夺。

  这结果正是小雪要的。家里人都清楚,没人责备她,反而怪起爷爷确实有点滥用职权了。

  “先别理他。”冉惊蛰说。“身为御史大人还滥用职权,倘若奶奶还在,定也会修理爷爷的。”

  “姐姐好像没有很惊讶。”

  “是啊,别忘了石履霜现在归我管,林家小姐来找他时,我也在场……”在场偷窥……眼见为凭啊。

  “姐姐相信履霜?”

  柔了眼色,冉惊蛰道:“小雪不是要我信任你看人的眼光么?我信任小雪,所以我不得不相信,石履霜他确实是那种骄傲的男人。”

  这种人不至于去欺骗别人感情,甚至做出始乱终弃的下作事。虽说,她还是不懂何以这个男人会接受小雪的帮助。

  “所以……如果他主动对一个人好……”比方说,将他甲字给了他……

  “老实说,我观察他三个月了,还没见他主动对谁好过。”冉惊蛰推测:“如果他真的主动对一个人好……说不定是因为那样做,使他快乐吧。”

  “……但愿如此。”冉小雪轻触袖中甲字。但愿真是如此。

  又是丙?

  对待选官员来说,拿到一个丙,有可能是失误,再练过就好。连拿两次丙,就该好好反省是哪里出了差错,不要重蹈覆辙了。

  俗话说,事不过三,连拿三个丙字,在皇朝群官史上,冉小雪可能是头一个。

  怎么回事?

  “石待选,恭喜恭喜,你又拿到一个甲字了!不愧是六部首长都点头认可的石相公。”高颉站石履霜身边,非常欣羡地看着他手中的甲字。

  “高待选不也是甲?”

  “都是托石待选洪福啊!”高颉笑嘻嘻道。

  他没想到自己会有机会和石履霜共事,今年这三次待选见习,他们竟然同在秋官府。枉他已待选三年还无官可做,早想向这位连得三甲的石履霜讨教学习,果然这一回就得了一个珍贵甲字啊。

  石履霜睨他一眼,知他消息确实颇为灵通,便状似不经意道:“也或许……待选考核根本就不公开?”要不,怎么会有人连得三丙?他不相信冉小雪真无能到这种地步。

  “不不不,待选考核绝对是公平的。”高颉笑道。“否则我又怎会待选三年还无官可做?”

  饶是石履霜铁石心肠,也忍不住为这句话微微一哂。

  “高待选太轻看自己了。”过去三个月来,他们共事秋官府,高颉这个人也许并非绝顶聪明,但他很懂得见风转舵,看他做一件事,也跟着学做一样,严格说起来,此人不坏,甚至是个可用的人才。

  高颉嘿嘿一笑,也不说他只是有自知之明。回到石履霜的问题,他好奇问:“石待选连拿三甲,自然应该知道各府的考核不会造假,怎么会有此一问?”不是没留意到石履霜停留在冉小雪身上的目光较之其他人稍微久了一点,但不知其中有何缘故?

  石履霜看着高颉半晌,忽然笑道:“我只是好奇,那位冉待选在天官府里到底都做了些什么,何以连续三次考核都拿丙字?高待选消息灵通,一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吧?”

  “这个嘛……”高颉摸了摸下巴,望向站在斜对角的少女道:“确实是满奇怪的。这几个月,不曾听说冉待选出过什么岔子,但要说表现杰出,那也是谈不上的。就我所知,他依然做着和之前一样的工作。”

  “抄写公文、打扫厅署?”石履霜蹙眉道。

  “正是。也许是因为吏部卿也认为冉待选没有特别的才能,连给三个丙字,或许只是为了方便。”

  “方便什么?”

  “方便往后分派给她小吏职位时,在朝中颇有清望的冉氏不会抗议。毕竟表现得这么差,也不好挟着四代以前开国制礼的功劳来求取高位吧!”

  “是这样么?”石履霜不以为然。他跟冉惊蛰共事过,清楚这一代冉家人并非靠着先祖庇荫才能得到如今地位。昙卿当年亲点冉惊蛰第一,绝对有他的道理。虽然他没有明言,也没阻止他到夏、秋两府见习,但石履霜知道,昙十三想要人入春官……

  “必是如此。否则要怎么解释呢?”高颉盯着冉小雪看,意外发现她偷偷瞥来,视线交会的一瞬,她像作贼被逮一样,有些惊讶,但随即绽开笑容,朝他们微微一点头。

  “嗯,她应该不是在看我。”高颉知道自己相貌只是一般,不似身边男子俊美出色。

  “嗯?”石履霜回神过来。谁在看谁?

  “履霜啊,”高颉装熟地喊了声。“虽然你负面传闻不少,可是对你有好感的人还真是不在少数咧!民间俗谚道,登科无分大小,娶了老婆就好。你前程似锦,是可以多比较、多考虑了。”

  “考虑什么?”

  “考虑找一个适合你的姑娘家来往啊。你可能不知朝官里的旷男怨女有多少吧?说出来会吓死你。这些未婚官员,该说是忠君爱国、鞠躬尽瘁呢,还是根本没有时间论及婚嫁?”

  什么呀!怎么说起婚嫁之事来了。石履霜不耐烦,踱步离开。

  高颉追上他,继续说道:“我瞧葛、孟两待选都对你颇有好感,你又曾与孟待选共事过,应是相当有默契了。就连那位冉待选方才也偷偷窥看着你呢,兴许对你有意。老实说,要是我,我就会娶个不仕,男主外,女主内,各司其职多好。可若葛、孟两待选有好感的对象是我,我一定不会放弃这好机会的,她们两人不仅家世上选,又都是美女……”

  “那冉待选呢?”怎么好像直接被放弃了?他觉得小雪其实也很……

  “冉待选哪……”高颉忽地一笑。“不是说她不漂亮,只是你不觉得她有点失序么?”

  石履霜眯起眼。他没忘记第一次在京城大街上见到她的情景。当时跃入他脑中的第一个字眼,便是“失序”两字。

  “其实仔细看的话,她表情十分灵动——”高颉评论。

  石履霜蹙起眉,直觉挥手打断高颉的话。“不必再说了,我不想听。”不想让别人将她看得这么仔细。

  高颉正在兴致上,停不住话。“可我每回见到她,她不是束发乱了、腰结松脱,袖口可能被钉子勾上,总有些绽裂痕迹;再不,便是双颊绯红似火……这样一位姑娘,该怎么说呢……”

  “你最好不要说了。”石履霜厉声警告。

  高颉以为他是故作君子,嘿嘿一笑,决定当个小人继续说道:“你瞧见其他那些男性待选看她的眼神没?他们都不敢正视她,想必是怕联想到……她总像是刚从床上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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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地一声,高颉话还没说完,便应声倒地。

  “我提醒过你了。”石履霜将有些发疼的手藏到袖中,镇定的、全然不像刚刚将一个人打昏的样子。

  随便高颉昏倒地上,石履霜位住天官府一个杂吏道:“高待选昏倒了,快找辆车送他回去。”

  随即大步走开,也不理会众人好奇的视线,他直直走向站在槐树下的冉小雪。

  见他不顾众人目光走到她面前,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是不能决定该不该认他……她应是以为,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是旧识的吧?

  冉小雪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呀,她没地方可退了!

  他这样子,别人会以为他们……很熟。他终于不在乎了么?不在乎让别人知道他曾经那么落魄……她眼里藏不住情绪,却也移不开双眼。

  “冉待选。”走到她面前,仅剩一步距离处,石履霜轻唤。

  “石待选……”冉小雪半是欢喜,半是迟疑地回应。

  上一回这么近看她,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两人分别在不同的宫署见习,要见面本是难事;更不用说他一心想登上高位,几乎没有闲暇照应其它。可尽管许久未见,他心里却始终没有忘记……是因为烙印得太深了么?

  看着她一双晶眸,石履霜乍生一种,假使不能把别人的眼睛挖掉,就只能把她藏起来的纠结心思。

  何需他人提醒?他当然知道她双颊易生绯红,眼眸总是温暖灵动。

  两年前,他第一眼在紊乱人群中见到她时,并没有料到一身失序的她,会令他的心也跟着失去了秩序……

  他该离她远远的,不该与她再有牵扯。

  却怎么也没想到,他所做的一切,竟只是竭尽力量在接近她!

  原来一个男子受了一个女子的金钱援助,竟会连身心都不再属于自己。果然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么?

  “履……石待选?”冉小雪状似担忧地看着石履霜。已是冬日,他额面却满是汗,是哪里不舒服?

  石履霜眼睁睁看着她脸,双手紧紧负在身后,像是极力忍着什么,牙根紧咬。

  冉小雪愕然。“原来你对我……厌恶到咬牙切齿的地步么……”

  闻言,石履霜猛然瞪大黑眸,视线却因冷汗滴入眼中模糊起来。

  “不,我……”

  “石待选,请过来这边,大伙儿想向你讨教呢。”耳边忽传来其他人的声音。

  石履霜猛然惊醒,左袖抹去额际冷汗,他低下头半晌,重新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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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地一声,高颉跌在地上,吃了一嘴土,狼狈爬起时,连嘴角都破了,泌出点点微红。

  “唉,怎么就跌倒了,高待选你没事吧?”

  高颉吐出嘴里泥土,就着衣角拭着嘴边血迹时,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石履霜道:“嘿嘿,不好意思,让你笑话了……奇怪了,我怎么会踩到自己衣摆……”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摔这一跤的。

  石履霜双手负在身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因他很清楚,方才若非高颉“意外”摔跤,中断了先前话题,此刻他可能已经忍不住扭着他打了。

  众人皆以为石履霜冷静睿智,却不知方才有一瞬间,他好像看见自己出拳揍昏了高颉,然后朝冉小雪走去,当众对她表白……

  原来,只是个幻梦么?他终究还是忍住了……

  负在背后的双臂隐隐传来疼痛,似是用力过度。

  他微蹙眉,松开手来,感觉双手仍微微颤抖。

  “高待选,”他偏着脸觑着高颉,轻声道,“方才,我是认真的。”

  石履霜的语气令高颉不觉微怔。他语气虽然不带凌厉,但自个儿背脊却忍不住战栗起来。

  石履霜继续言道:“倘若你再说一句有关冉小雪的闲话……”

  不待石履霜话说完,高颉已聪明道:“我不说了,再也不说了。”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惹到这男人,但官场狭窄,往后说不得狭路相逢,石履霜若成了他上司……

  “高待选是聪明人。”石履霜轻轻一笑,黑眸瞅着高颉手中甲字道:“今日别后,希望往后再相见时,高待选的‘消息’能去芜存菁,别老是捕风捉影,人云亦云。”

  明年开春,各府便要选人入府,人人都有机会,但也可能又是落空的一年。每年都有人无法顺利授官,一年累过一年,朝中待选冗官越来越多,每隔几年就会清除其待选资格,印证了会考试的人不一定会做官的残酷事实。

  高颉已待选三年,知道自己万不能论为万年待选,石履霜一席话正指出他个性上爱说人闲话的缺失。猛然被这么一刺,却刺得他清楚过来,也不介意石履霜说话刺他,他拱手道:“不知石待选剩下的三个月要去哪一府?”甲字在手,各府可以任他来去。

  石履霜不答只笑,浑不知自己一笑惊人。

  高颉根本不敢多看他笑容一眼,怕被夺去心神,只好赶紧道:“好好好!你别这样笑,我承受不起,我保证不追在你后头,不跟你去同一个地方,这样石待远可以满足一下我这小小的好奇心了么?”

  石履霜轻声道:“不可以。”

  这男人就是这点讨人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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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履霜去了公文署?”

  春官府,正在审阅《新校皇朝太常礼》的礼部卿微微讶异地抬起头来。

  被迫去打听消息,并被要求速速回报的春官府九品府士冉惊蛰站在上司面前,看着黑心上司微歪着头,不知道又在算计什么。

  半晌,昙去非摇了摇手里羽扇道:“嗯,知道了。”

  “嗳?”不小心嗳出声,冉惊蛰连忙捂住嘴。

  “嗳什么?”昙去非回过头看着他中意的头号弟子道:“徒儿想问什么就问吧,为师知无不言。”

  “……”冉惊蛰抿着嘴,决定还是不要问比较好。

  “你不问?那换为师问喽。”昙去非放下《太常礼》,看着冉惊蛰道:“说说看,你妹妹冉小雪是什么样的人。”

  小雪?冉惊蛰一听昙去非问起妹妹,立刻警觉起来。

  这变态……呃,这人不会无端地对谁感兴趣,此时问起妹妹,万一要是对小雪起了不良居心,那么她这个作姐姐的,可就大大对不起冉氏列祖列宗了。

  她故作镇定。“大人怎么问起小雪来了?石履霜去公文署与舍妹有何干系?”赶紧把话题移回石履霜身上。

  “徒儿紧张什么?”

  “我……下官没紧张什么。”

  昙去非挑了挑眉。“为师只是想起你那妹妹在公文署连得了三个丙字,对冉氏来说,应该很意外吧?”

  这是陷阱,这一定是陷阱!

  为了小雪未来着想,冉惊蛰也不迂回了,挺身道:“冉氏不入春官府已久,大人当年用尽心机拐下官入府,已经坏了冉氏百年来不成文的家规,难道还不够么?”

  “呃……好徒儿……”

  “下官还没说完。”冉惊蛰继续道:“舍妹小雪生性随和,不乐与人争,在公文署备受同僚欺压,也都不与之计较,才会连得三个丙字。大人成天与其他大人交流感情,理应知道这样的事,如今不过为石履霜也入天官,大人就紧张起来,说穿了,不是想问小雪,而是想问那石郎吧!”

  没说出这些大人其实已经私下协调明年开春要谁入府了。她家小雪连得三丙,自然没机会在第一轮被选进六府,家里头也看开了,只望她谋得小官,自立自足即可。

  况且就是当个小官,也比入春官府来得强。

  “总之,大人已经有下官了,请不要再妄想多要另一个冉氏!”她郑重警告。

  “……徒儿可是在要求为师的专一?”

  闻言,冉惊蛰头皮发麻起来。这变态上司根本与那纪缭绫是同一类型的人!她每次听他们讲话,都觉得全身快发起疙瘩。

  管你专一还专二!冉惊蛰道:“大人要拿石履霜如何,下官绝不干涉,唯独冉氏不会再有第二人入春官,大人最好早早死心。”

  “徒儿是个好姐姐呢。”

  冉惊蛰回呛:“这跟下官当了三年九品府士还升不了官,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你去忙吧。”昙去非微微一笑,也不提石履霜了,只是若有所思起来。

  她都还弄不清他心里在想什么,突然就没下文了。

  这男人就是这点讨人厌!(全本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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