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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听你· 七


  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

  更讽刺的是,在叶庭深精神状况出问题的那两年间,他创作的画作愈加值钱。

  及至叶庭深去世,他给叶之留下了大笔遗产。

  多年来一直没什么往来的刘家人又开始活跃起来,积极帮助处理后事,接待访友,俨然一副叶家至亲的模样,然而叶之入院后一周,他们才“得空”前来探望。

  叶庭深葬礼那天,叶之临时出院,一袭黑衣,沉默又寡淡。

  她静静看着灵堂上那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几天前才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转眼竟然能被盛放在这么小的盒子里。

  然后她抬头看一眼天,呵,又是大晴天,和她躲在阁楼里的那几天一样。

  阳光正好,却半点温度都没有。

  她想勾勾嘴角,拉出一个自嘲的弧度,但发现好像没有力气这么做,于是她只好,继续面无表情。

  又起风了,空气里还是夹杂着煤气罐泄漏出的刺鼻的气味。

  叶之小脸苍白,眼睛乌黑,无悲也无喜。

  刘家人在旁边低声讨论,声音嗡嗡地,却清楚地传进叶之的耳朵里。

  “你们看看这孩子,不哭不闹的,死掉的难道不是她爹吗?怎么一点不难过?”

  “谁知道呢,要么就是没良心,要么就是疯了,听说她也差点死了。”

  “哪死的掉,命这么硬,不过只剩她一个了,也是造孽哦。”

  “恐怕是那房子风水不好。”

  “对对,事情过了就把那房子卖了,不过出了这档子事,也不知道价格卖不卖得上去。”

  “那房子叶庭深肯定留给叶之了吧,我们卖得了?”

  “怎么卖不了,她父母都不在了,叶庭深又跟叶家那边断了关系,叶之以后肯定是要跟着我们家这边过的啊,那房子又没有人住,摆在那做什么?再说了,难道我们给他白养女儿?”

  “是的哦,那把她送去谁家?反正我不养,我自己孩子都还顾不上呢。”

  “我这还没成家,带着个孩子也不成体统吧。”

  “哎呀这个之后再说吧,现在先想办法把房子出手再说。”

  ......

  叶之手指动了动,而后把目光从灵堂挪开,看到不远处站着的王律师。

  王律师是叶庭深多年的至交好友,叶庭深在刘小芸去世后就已经着手立遗嘱,祸福旦夕,天意难测,他担心自己若是哪天出了意外,小小的叶之会无所依靠。

  然而,一语成谶,如今遗嘱真的派上用场了,只是,这算是意外吗?

  王律师一直关注着叶之的状况,此时正担忧地看着她。

  叶之想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可实在没什么力气,于是她转开了眼睛。

  后事料理结束,王律师当众宣布叶庭深的遗产——

  全部遗产归属叶之名下,成年前由叶之监护人代管;

  而监护人是,王律师。

  刘家人一片哗然,这怎么可能,你跟他们又不是亲戚?

  王律师没有多作解释,只说:“这份遗嘱早已公证过,此时已经生效,你们若有疑问,可以咨询一下法律机构。”

  叶之冷冷看他们一眼,转身离开。

  她早就知道这点,父亲立遗嘱时就和她商量过,比起所谓血脉相连的亲人,他们更相信这个无论自己家是鼎盛还是沉沦,始终不离不弃的陪伴着的朋友。

  患难之中见真情。

  呵,如果可以,谁愿意知道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我宁愿永远活在假象里,至少那样说明,我从未受过伤害。

  *******

  “王叔叔和医生都很担心我心理上出现问题,但是无论怎么检查我的一切指标都很正常,我表现得异常平静,但在那种状况下,我的正常才是不正常,所以在他们的坚持下,我又在医院待了一个月。

  “其实在阁楼里的三天两夜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把什么事都想好了,以后要怎么过,跟谁过,统统想好了。

  “或许也不算是那几天想的吧,从我爸精神状况出问题后我就考虑过这些问题了,我已经料想到了这些事,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从我妈离世开始,接二连三的噩耗和打击,我也措手不及,也想过崩溃,但被我爸抢先了,哈哈。”

  叶之目光深远,平静地讲述着这些痛苦的,不堪回首的往事,甚至还轻轻地笑出来,不在意似的调侃自嘲。

  只是她眼里的笑意太凉,像逐渐冷却的夜风。

  林以漾想打断她,这样的回忆,还这么仔细的说出来,无异于一刀一刀地凌迟自己。

  她状似毫不在意,其实心里面早已鲜血淋漓了吧。

  但是他还是没有开口,只是抿紧唇,皱着眉,安静地听着。

  让她说吧,这该是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这么彻底地回忆往事,然后一字一句地讲述出来。

  说出来吧,说了以后,就能真正放下了。

  “后来王叔叔想把我接到他家去住,王阿姨是个美丽贤惠的女人,我妈生前她们也是闺蜜,他家也刚生了孩子,小宝宝才两岁,很可爱,已经跑得很稳了。

  我想还是算了吧,他们说我命硬,我是不信的,哪有什么命硬不硬的,我不信,我只是想守着我爸妈的房子。”

  真的不信吗?既然不信,为什么还要一遍遍强调?

  “那房子里也有过很多美好的回忆啊,我还知道我爸衣柜里,他的衣服最中间,还挂着我妈的一条旗袍。

  “那是我妈当上语文老师那天,我爸送她的礼物,月白色的旗袍,摸上去又滑又凉,她很喜欢,简直是爱不释手。

  “我想我得替他们守着那栋房子,清明中元的,如果他们想,也还能回来看看。

  “我在,衣服也在,他们就放心了吧。”

  叶之转眼看林以漾,笑意温柔:“你说对吗?阿漾。”

  林以漾看着她,低声说:“嗯。”

  *******

  后来,没有占到好处的刘家人继续对叶之不管不顾,叶家直到最后也没有人过问过叶庭深的身后事。

  叶之一个人守着那栋洋房,一年又一年。

  好在前两年,她照顾自己又照顾生病的爸爸,已经学会了独立。

  王律师一家时常来探望,阮鸢的家人也时时关心着叶之。

  小学三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叶之坚守了多久,阮鸢便在她身边陪伴了多久。

  上了初中,叶之出落得更加漂亮,她的身世在南市几乎人尽皆知,惋惜者有之,慨叹者有之,说风凉话的更是数不胜数。

  有人同情叶之的遭遇,也赞赏她的坚强,他们拍着叶之的肩膀说:“你有多难过,我能体会,但是日子总是要过的,加油,风雨以后总能见彩虹。”

  叶之笑着道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谢谢。

  如果可以,我宁愿不经风雨,也不见彩虹。

  你们不是我,又凭什么说感同身受?

  这些鼓励的话,对叶之半点用都没有,她不需要,无论是否真心,她都不需要。

  因为每一次提起,无非是把结了痂的伤疤撕开,再撒上一些所谓的“特效药”。

  这样的伤疤永远不会痊愈。

  我会好好过,请你们alone,可以吗?

  她出落得太惹眼,总有些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然后背过身就是刻意压低声音的讨论。

  于是,叶之开始学着隐藏自己,让自己低调地被人群埋没,再不要受到任何瞩目。

  再后来,从初三开始,叶之的假期就不再在那个空旷的家里度过。

  她走遍了半个中国,一开始只是旅游,漫无目的地游走,看风景,看人情,看别人的喜怒哀乐,后来她开始在一些地方停留,长时间停留。

  比如重庆,那个生活步调缓慢的城市里,大街小巷都是热闹的棋牌室,麻将互相撞击发生“噼里啪啦”的声音,街头巷尾都有呛香的火锅味,油汤在铁质的锅里咕噜噜冒着泡泡,男女老少,说话总爱扯着嗓子大声喊,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

  在那里,她在人群里,总是无知觉地被大家带进话题,聊着聊着,还要问一句叶之的看法:“你说对不对嘛?小姑娘。”

  她曾有一整个暑假,待在一家街边的火锅店里,给老板打下手,帮老板娘端盘子,跟来来往往的客人“摆龙门阵”[1],偶尔人多忙不过来,她也亲自上阵炒制底料。

  又比如西藏,那里神圣又空旷,在那个地方,似乎大声说话都是对神灵的亵渎,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行者,这让独行的她,不显得突兀。

  她在青旅里结识吴泱,吴泱比她大几岁,也是天南地北地游走,两人相伴着走过长长的朝圣之路。

  叶之曾跪在佛祖像前的蒲团上,虔诚地叩拜,愿国泰民安,愿世界和平。

  走走停停,听听看看,消耗完一个又一个假期,她又回到南市,日新月异发展着的南市,一天天遗忘了她的故事的南市,还有那个装着回忆的,空荡荡的小洋房。

  *******

  叶之轻声讲述着一个又一个故事,她听来的或者看到的,与她有关的或者无关的。

  她的声音轻柔,浅吟低唱一般,絮絮地诉说着。

  林以漾眉头渐渐舒展。

  这么些年,经历那么多,看了那么多,过去的终究过去了。

  她最后还是选择走出来,不再隐藏自己的光芒。

  她曾被那么多“小孩子”狠狠刺伤,到头来不说厌恶,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不喜欢”。

  她说她要改变,彻底的改变,所以不畏心魔,努力让自己学会和小朋友相处,试着喜欢他们。

  她对她自己那么冷淡薄情,大约就是受了太多伤害,只有学会从一切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事情里抽离,才能不再在意伤害,才能不那么痛苦。

  她对一切情绪都信手拈来,那是因为她的心里早已被无数种情绪熨烫过。

  人生百味,她已一一尝尽。

  于是,二十不到岁的她,拥有了一张处变不惊的脸,一颗波澜不惊的心,和一双看透人心的眼。

  然而,最重要的,即使经历了这么多苦痛,即使生活对她如此不公,她依然良善,依然用自己的力量,温暖着她行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真正的成熟,不代表抛弃天真,冷漠处世,而是明知江湖风波起,人间行路难,还是一边勇敢前行,一边以童心去爱,去信,去体会。

  流浪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起起落落,回首终究云淡风轻。

  *******

  叶之的话音落下,空气里似乎还有低柔的尾音。

  她看林以漾,眼睛里有细碎的星光:“说完了,我的故事。”

  “嗯。”同样温柔平和的回应。

  “很长吧。”眉眼弯弯,笑靥嫣然。

  “是挺长的。”

  “你呢?”

  “嗯?”

  “你的故事啊,我有故事,你没有酒,只好拿你的故事来换了。”

  “我有酒。”

  叶之伸头看了看他四周,没有啊,“哪里?”

  “我刚才喝了不少,你要尝尝吗?”

  叶之愣了一下,笑了:“你这么说就成了我在索吻了?”

  “唔,我以为是我在索吻。”

  “哈哈,我不要酒,刚喝够了,你还是用故事来换吧。”

  “呵,好吧。”林以漾也低声笑了,顿了顿,说,“我爸我妈是北京人,也在北京生了我,我两岁那年,他们被家里发配来陵远打天下。”

  “嗯,然后呢?”

  “然后我就长大了,高中毕业去美国读书,毕业就回来了,继续读书。完了。”

  “完了?”叶之挑眉。

  “完了。”林以漾耸肩。

  “喂,你也太敷衍了吧。”

  “哈哈,没有啊,我没什么故事。”

  其实也不是没什么故事,只是今天还是先不说了,我的故事,好的坏的,现在都不说给你听了吧。

  好的,和你的经历一对比,只显出命运尤其不公,坏的,说出来,也是给此时的你徒增烦恼。

  那就不说了吧,以后有机会,再说给你听。

  “好吧,不说就不说吧,以后有机会再说,来日方长。”叶之道。

  林以漾看她一眼,笑了。

  看吧,她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心思,她是叶之啊。

  “嗯,毕竟,来日方长。”林以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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