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执手奈何尤陌路 股东佳时

　　1

　　君星最近有了新的发现。

　　这个世界是分层的，就像《北京折叠》里写的那样，在这个看似平面的世界里，存在着很多折叠的空间。每个空间有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方式。

　　你和你小区门口包子铺的大叔，存在在同一空间，却并不生活在同一空间。就在早上你从他那里接过包子的那一刻，他在愁的是怎样让孩子能在北京念书，不送回老家，媳妇上班的那个餐馆最近不能免费带晚饭回来了；而你在愁的是公司那个绿茶同事怎么又给你使绊子，学而思还能不能报上。

　　第一空间的人享受了物质世界的丰富，第三世界的老刀们则这一辈子都是在和城中村、清洁垃圾打交道，从生至死。只是偶尔，由于时运、由于宇宙运动的不可知，不同折叠世界产生一个个小交点，这个交点让部分第二、第三世界的幸运儿，有了人生最大的一次机会进入第一世界，这就有了那些虚幻的屌丝逆袭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让生活充满盼头和希望。从正能量来说，是美好的。

　　但就像一个硬币总有两面，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第一世界里物质丰富，连阳光都特别充沛，但也并不总是充满了鲜花、绿草地和孩子的微笑，每一片阳光背后都是它的影子。

　　第一世界的真相有时候令人失望。那肉眼看不见的战争、肉搏、血拼、背叛、陷阱、痛苦，惊心动魄，刮骨蚀心。那终生不能停止的努力、克制、谋算、劳累，也许并不是人生的福利，而是黄金铸就的手铐。就如同希腊神话中的弥达斯国王，他受到酒神的庇护，拥有了神奇的点石成金的力量，但是这种力量并没有给他带来幸福。

　　君星目睹了时总戴着黄金铸就的手铐斗争，无比敬佩其澎湃的生命力和意志力。这副手铐铐住了时总，但现在还没有铐住君星，和这个世界另外六十亿普普通通的地球人，大家都在过着平常的生活，上班下班，家里家外，朋友亲人。

　　2

　　成竹马上要回国了，说是有重要事情商量。重要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让君星隔着越洋电话也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清新的味道，令人期待。

　　而Jennie今天又特别郑重地请客吃饭，庆祝人生一件大事：她马上要去君星的母校读EMBA了。

　　刚认识那会，君星就知道jennie申请自己学院EMBA被拒了。那时候和她并不熟。但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听说这事后，jennie给君星介绍了自己当年的一名辅导员师兄。师兄现在在院里做招生办的工作。这事，君星掉头就忘了。

　　还是今天收到这个晚饭邀请，君星才从师兄那里，又一次感受到jennie的神通广大。

　　Jennie当时去找这位辅导员，辅导员说，这事，这事自己还真帮不上忙。就看陈院长一个人的意思。

　　陈院长呢，中国著名海归，最年轻的大千人计划，国际国内牛得闪闪发光。

　　回国来之后，全部心血投入学校的建设，成绩世界瞩目。其人性格刚正不阿，特别看不惯国内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刚回来那会，院里某招生项目，某部长，□□大热门，亲自打电话过来推荐一个candidate，陈院长说，“对不起，他不符合我们招生要求的一二三条。您的意思我收到了，但是招生规则就是规则，我没办法松口。”

　　可以说是远近闻名的一个铁榔头。

　　Jennie是怎么把这铁榔头变成一大泥疙瘩，顺便给按上几个手印呢？

　　第一，她了解到陈院长是个大孝子。寡母含辛茹苦把陈院长养大，如今跟着院长贻养天年。年轻时受了苦，现在就特别惜命。有点什么头疼脑热，那一定是全家从院长到儿媳妇都得在跟前伺候着。

　　前不久不太舒服，北京的协和一查，骨头可能出了点小问题。老太太吓得半死。陈院长的夫人于博，也是铁骨铮铮女强人，家里家外一把抓。带着老太太去协和主任医生会诊，去香港养和也拿了一个香江名医的意见。治疗方案都很一致，就是得开刀。老人家一想到开刀，就急啊，就怕这一刀开了，鬼门关过一圈就回不来了，嗖嗖嗖，血压又上去了。

　　这首先苦了于博，天天老太太面前伺候着，受了不知多少气。然后这气全撒到陈院长身上，家里可以说是鸡犬不宁，就快过不下去了。

　　Jennie不知哪里介绍了一个医生，看了两次，拿了个方案，哎，竟然不用开刀。半信半疑地又看了两次，还真好了。老太太特别开心，拽着Jennie回家吃过好几次饭。

　　第二呢，陈院长的儿子，是个音乐小青年，一天到晚想着搞乐队。两个人斗了好多年，陈院长就放弃了，准备认真支持儿子的音乐事业。稻田音乐，贝利金的老大们都主动寄来投名状。陈院长有次约了几位音乐界人士一起吃饭，还没坐下，小陈直接就翻脸了。然后半年天天在家做废柴，关在门里不知道干啥，记录是曾经两周没出过房门。

　　Jennie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带着两周没出门的小陈去参加了一个地下音乐聚会。那个地下聚会地点很lousy。在靠近南城墙的一片破胡同平房里，胡同口一个小卖部，卖着口香糖烤玉米和老北京酸奶。穿过小卖部，走进去，靠近公共厕所不远，有几间废弃的破平房，墙壁周围全是花花绿绿的涂鸦。门口几个穿着卫衣的年轻人，看看Jennie和小陈，就让他们进去了。一进门，灯光基本看不见，只能听见震耳欲聋各种北京味RAP，二次元歌曲，听不见节奏和歌词的原创歌曲。底下一水观众看不见脸，激动地如痴如醉。

　　小陈迅速喜欢上这个地方，和两个穿着卫衣的兄弟组成了一个永远戴着帽子穿着卫衣的小乐队，叫做“卫衣兄弟”，前不久还参加了一个草根音乐节，不再天天在家里废柴着了。

　　这一切的一切，就让今天的晚饭落地成真。虽然从辅导员师兄的嘴里，君星得知陈院长还是保持了知识分子的风骨，Jennie并没有得偿所愿地入读正式EMBA项目，不可以拿学位。但是对Jennie来说，这个学位的含金量有多大她并不在乎。她在乎的是终于获得了中国最好的学校的俱乐部邀请函和中国最好的EMBA小圈子之一的入门券。

　　值得庆贺。

　　晚饭在1949餐厅，北京最适合商务宴请的烤鸭店之一。古色古香，颇有品味的中式装修，中式为骨西式为体的菜式，再配上Jennie亲自表演的民族舞和古筝，深蓝枚红相间的贴身演出服，让Jennie的美有了一种不可亵渎的艺术品的感觉，真是秀色可餐，宾主尽欢。

　　桌上人不多，都是在这件事情上出了力的，连张敖都在。Jennie给张敖带过不少客人去澳门，张敖很多时候也会抽一些流水给Jennie。他并没有告诉Jennie，这次他来北京，是专门同时泰来会面，谈论赌债延期的问题。行业里的规矩，不到最后一刻，是不能赶尽杀绝的。一个这么大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张敖知道，时总跑不了。跑不了就慢慢还，这对张敖是好事，赌债的利息可不低。每天利滚利，欠钱的绝对比被欠的要着急还的多。

　　这事，不用告诉Jennie，因为张敖私心里还是希望Jennie以为自己特意为了她跑一趟。漂亮女孩的欢心，讨了就是实惠啊。

　　君星还见到一个认识的人。那就是Tracy,冯靓靓，之前诸葛带来的在四合院里一起打过枣子的女孩。

　　她今天仍然是留一个杨幂式样的齐肩发，脸上一点妆面都没有。高高的个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白色T-shirt，学生气十足。Tracy和上次一样，话并不多，第一眼看上去，冷冷的。

　　“说说，EMBA小姐啊！你这跨越也没谁了？怎么想起来去读书了啊？”张敖起了个话头。

　　“我跟你说啊，我这么多年，算是看透了。谁都靠不上。爹靠不上，妈靠不上，老板啊，客户啊都靠不上，男人啊，就更靠不上了。漂亮女人，天生就是来被男人祸害的。”

　　那一张漂亮的脸，特意作出埋怨的表情，滑稽地很。

　　张敖马上顶上一张有点龅牙的脸，举手大呼：“不祸害啊，心疼还来不及呢。”

　　Jennie给了一个风情万种的白眼，“我呸！”继续慷慨激昂，

　　“所以呢，我陈梦洁，英文名正式宣布，我这辈子啊，全靠自己！象我妈那样，被男人害，窝囊一辈子，是不可能的！我书自己念，钱自己赚，包包自己买。要是开心了我就祸害男人，养他十几二十个小鲜肉；我要不开心，大家都得陪我不开心！”

　　君星趁Tracy上厕所，问y帮了你什么忙啊？她不是还在念书么？“

　　穿得像个古代花魁的Jennie，一张精致的娃娃脸顶着浓妆，有点不伦不类，但总归是好看的，有颜，任性。

　　Jennie孥了孥嘴，“哎哟，我昨跟你说，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以为我发疯。我跟你讲就是同人不同命！啧啧啧，这小Tracy可是不得了，以后估计诸葛都赶不上。”

　　“有八卦？”

　　“哎哟，你还挺灵的。我可什么都不能说，”Jennie说话，就是这样的口头禅，以退为进，说不说听的人都没脾气。

　　“待会你跟着我，带你当个狗仔。你想想，刘谦江、诸葛身边围着多少人，你啊，我啊，tracy啊，都是诸葛亲自带出来的女孩，能是一般人么？”说完想到什么，看了一眼君星，眼神里很有内容，但欲言又止。

　　君星赶紧打住，这姑娘唱念俱佳，让人不知哪句真哪句假。

　　Tracy一直坐着话不多，然后手机叮地一声，接到一个信息，就起身告辞了。

　　Tracy出门没多久，jennie拉着君星在后头跟着，门口滑过来辆白色七人保姆车。车门打开，Tracy看了看四周，似是很紧惕，迅速猫着身子钻进车里。

　　车门滑开时，露出车里一个中年男子的侧影，坐地笔直，年龄看着不小了，但气质很好。

　　“知道车里是谁么？”jennie神秘兮兮地问。然后又自问自答：“光泰的大股东，康佳时！”

　　然后Jennie长长衣袖裙子一摆，做了一个水袖的动作，

　　“知道我们是谁了吧？咱们就是《琅琊榜》的红袖招啊！赏心悦目谁家事？良辰美景奈何天。”

　　电光火石之间，君星把所有的人再次联系到一起。蛛丝马迹的线索纷繁复杂的出场人群，但总是有个模模糊糊的核心。君星有种越来越明晰的感觉，可能jennie说的很对，自己不适合这个世界。

　　3

　　作为中国当代最杰出的VC投资人，康佳时的人生是令人羡慕的。他长的高鼻深目，大高个，后背笔直，是个经久不衰的帅哥。康佳时祖上算是名门望族，在国民党时期就已经是高官。父辈这一支留在大陆，从小在大院里长大，过的也很不错，同时大家族里还有很多亲戚朋友遍布全球。

　　早在美国对大陆人来说还是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亲戚就把他办到了美国。常青藤毕业之后，他进了华尔街，被派到亚洲。后来他又加入了这只世界著名的VC基金，成为整个亚洲区的老总，带领这家基金赶上时代的大潮，中国这一波新经济的发展。投资的企业现在个个在大中华区大名鼎鼎。

　　他在美西的洛杉、圣芭芭拉最适合居住的地段都有家，但是由于业务的关系，现在在香港待得最多，平常出差来大陆处理投资企业的事情，也比较方便。

　　康佳时和前妻有两个孩子，现在在美国。最近又赶上了第二春，颇有些想安定下来的意思。想起自己少年得志，财富自由，不但拥有社会名望，并且马上要中年换嫩妻，人生算是心想事成，求仁得仁。

　　所以当秃鹜研究做空光泰，康第三次打时泰来电话，时泰来还没有接电话时，康佳时差点把手机摔了。

　　康佳时在美国接受了完整的本科教育，西方商业价值观塑造了他的思维。他深深笃信大企业存在管理层代理人问题、而企业是为股东创造价值而存在等理念。

　　当年，时泰来第一次和合伙人闹矛盾之后，自己得到一个机会能够投资这家企业。

　　从财务回报上来讲，他对光泰是非常满意的。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一场令人满意的投资，因为他和光泰的创始人，时泰来，两人从一开始就不对付。

　　时泰来江湖义气极重，做人路子很野，在康佳时看来，处处踩红线，企业治理非常不规范。

　　康刚刚投进来不久，就发现很多问题。时泰来喜欢享受大哥的感觉，到哪里都是呼朋唤友，前呼后拥。并且任何开支都是从公司账上出。

　　公司有一年报销高级女士内衣elle高达几十万。国内刚流行打高尔夫那会，时泰来自己办了一个俱乐部的球卡，最后发现一年中，这张卡有两百多天都在使用，原来他早就把这张卡不知道扔给谁又扔给谁，最后是隔了老远的朋友的邻居也在用这张卡打球。

　　然后呢，光泰的主要高层干部，都是时自己带上来的兄弟。有一位什么业务也不懂，曾经在体制内做过办公室主任的，时泰来养在公司做高管。还有一位喜欢赌钱的。最unbelievable的是还有一位是原来犯过什么案子，然后换了一个身份证被时泰来安排在公司。平时时泰来对自己的嫡系部队都以兄弟相称。

　　有两次，康佳时推荐了两位在公司财务和市场营销出色的两位专业人士来公司，三个月之内，两位专业人士都被赶走了。

　　如果说这些都是芝麻蒜皮，顶多让人不爽，那有几次矛盾的爆发则让两人的矛盾激化了。

　　起初，TT资本是公司的第一大股东，时泰来个人是第二大股东，所以董事会中TT资本比时泰来多一个席位。

　　第一次，康佳时在董事会上否决了时泰来要收购一个餐饮俱乐部的金额并不高的小提案，时泰来大发雷霆，在董事会和康激烈冲突。等到第二次，第三次否决发生之后，时泰来就发现，公司很多事情，如果康不同意，自己还做不了主。

　　作为光泰的创始人和辉煌的缔结者，时泰来为公司奉献了所有的青春、热血和努力。在他看来，康佳时在公司发展阶段投入的一笔财务资金，早已经赚得盘满钵满。康佳时竟然还不满意，对公司各项事宜指手画脚，甚至给自己套上了董事会的紧箍咒。只要康佳时不满意，自己的公司自己还做不了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时不时，时泰来也后悔。接受TT投资前，时泰来特意找一位大师算两人的生辰八字，大师说彼此很旺，但可能有是非。但彼时，康作为国内不多的西化投资人的代表，给时泰来带去很多震撼。

　　时泰来总是反思，第一批合作的合伙人为什么散伙，因为他们太短视。赚了那么些小钱就想分钱散伙，眼皮子太浅，没见过世面。情急之下，引入的资本系大佬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50%的高利息差点把时泰来压垮。然后，时泰来遇到康佳时，。可以说，时泰来就像是乡下小伙第一次看见了大观园中的小姐们，打心眼里满意，国际化、洋化、视野广，业界高，被康选中，自己感觉还挺牛的。没想到，这日子长了，发现乡下小伙和大小姐完全没法过日子。大小姐矫情，事儿精，对中国狗屁不懂，不是在过日子，是在伺候菩萨。

　　不过落子无悔。关键在于，破局。于是，时泰来开始谋划引进其他股东。

　　第一次，时泰来不惜付出巨大代价，引进了投资银行旗下直投公司美登投资，试图稀释TT资本的第一大股东地位。

　　然而，康佳时早有防范，一方面表示热烈欢迎。一方面宣布追加投资，仍然保持第一大股东地位。后来几番过招，煞是精彩。结果是股东多了，时泰来的股权不断稀释。

　　当然，这些事情，公众是不知道的。至于有心人是不是知道，在当时、当地，即使是当局者也无从得知。历史是由太多偶然创造的。回过头来看，那么多偶然的相遇与纠缠，又透露着宿命的必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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