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快逃吧
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将昏睡的世界重新点亮，陈府后山顶上，原本荒草纵生，凌乱不堪的山地变得一片平坦。杂草似被人一刀尽数整齐切掉，只在山地上留了层绿色的毛毯。
视野亦跟着宽阔起来，衬得山顶的神木越发高耸摄人。
陈府的一众仆役张着嘴惊异的看着堆在山路边的四五个小山包高的杂草堆，又看了看一旁神清气爽的叶禅。
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竟能让蛮荒一夜之间变成青地，少爷的师姐果然不同凡响。
陈庭瑞左右缓缓扫了一圈自己的“园子”，微微挑眉。
“师姐总有让人意外的本事。”
叶禅一脸谦虚。
“有志者事竟成嘛。”
仆役们将草堆捆成数捆，送往山下。却见小蜥从远处慢吞吞爬过来，肚子像吹起来的皮球，草绿色的鳞片油亮亮的，原本清气流溢的蜥身上充满人间的烟火味。它来到陈庭瑞身边，昂起肥圆的上身，兴奋的甩着尾巴，嘴巴却不受控制的突然张开，打了个深嗝，漂出股红烧肉的味道。
陈庭瑞眉毛挑得更高，“……看来你跟小蜥相处的不错。”
叶禅弯下腰，从侧面摸了摸它肥圆的肚子。
“一开始是有点吓到，相处了几天，发现它其实是只简单善良的小蜥，跟主人好像不太一样，我们现在也是朋友了。”
叶禅昨天中午跟往常一样，坐在神木下胡吃海塞，这次她提了个八角烤漆的五层食盒，里面山珍、海味、果蔬、糕点、汤包一应俱全，有些菜品连叶禅都叫不出名字，叶禅盘腿坐着，将它们在身前摆成个半弧，美食的香气甚至盖过神木跟芳草的气味，叶禅终于能短暂的将那些让她混乱烦躁的东西从脑中踢出去，只专注于吃吃吃。
头上突然压来一块阴影，竟是小蜥倒爬在神木的树干上，豆子的小圆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它突然张开嘴，伸出长长如筋的舌头，粘了只路过的蜜蜂，干巴巴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却又噗的将蜜蜂吐在地上，它很不开心，尾巴烦躁的甩来甩去。
叶禅嗯哼一声，夹了块肉厚多汁的小排放在它的豆眼前，又送进自己口中，吃得越发开心起来。
小蜥的尾巴甩得更加气愤，豆眼瞪大一圈，它突然张开嘴，一道灵光直射出来，将叶禅身边的草地射出个窟窿。
“……”
叶禅看着那窟窿旁烧焦的草叶，眼里有星星闪亮，放下筷子，指着身前的食盒笑眯眯的对小蜥道：
“想吃吗？只要你帮我个小忙，不只这些，我可以拿更多更好吃东西给你吃。”
那晚，无妄谷家家熄灯，和夜而眠，陈府后山的山顶却灵光束束闪耀，一道有些懒散的年轻女子声音隐隐传来：
“整齐一点，不要像狗啃得一样。”
“这样好，就这样，保持下去。”
“红烧肉，红烧肉在前面等着你，加油。”
叶禅伸手放在陈庭瑞面前，公事公办道：
“我已经完成师弟的要求，请兑现你的承诺，神露。”
陈庭瑞竟极干脆的点头应允，只道：
“结神露的咒法是我族秘术，你转过去，不要看。”
叶禅转过身，老老实实等待，不大工夫，陈庭瑞便走回来，手中多了个光球，里面滑动着一圈透明液体，他把它递到叶禅跟前，叶禅接过竟直接吃了下去，一股清流瞬间滑进身体，探向她的四肢百骸，快的叶禅来不及回味。
陈庭瑞略有些意外，“师姐不担心是假的？”
叶禅仍然客气疏离，“多谢师弟慷慨相受，我已得到神露，不便多在府上打扰，这就收拾东西回紫云山。”
终于结束了，她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她终于可以摆脱那些让她不停下沉的混乱，她像是从悬崖边站回了安全地，长长松了口气。
说完她反身径自下山，却听陈庭瑞的声音在背后轻飘飘道：
“师姐有账还没算好，这么急匆匆的走掉怎么行。”
“什么账？”
叶禅停住转头看他。
陈庭瑞却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小字的宣纸。
“当然是师姐这几日在陈府吃住的全部花费，啊，还有你脚上这双新鞋，加起来不多不少一共一千两。”
他把纸展开摆在叶禅眼前，“这是账单，师姐若有异议可以自己看。”
那上面详细记录着叶禅在陈府大吃特吃的每一顿，每一道菜，穿住用的每一样东西，以及它们的价钱，陈庭瑞的声音仍然轻飘飘的。
“师姐还是先把账结了，再走也不迟。”
叶禅只觉得自己的脚被块大石头踢了，痛得不行，也气得不行，昨日对陈庭瑞那点别扭心思都变成了咬牙切齿。
“这两年你的心是在墨水里泡了吗？这么黑。”
陈庭瑞仔细将纸折好，放回怀里，淡道：
“人总要成长，这都多亏了师姐。”
居然揶揄她，而她竟找不到反驳的话，叶禅恨恨道：
“好，可我身上没这么多钱，待我明天去钱庄取来给你。”
陈庭瑞摇头，“师姐的无赖所向披靡，怕是到时候我连师姐的影都找不着。”
“你跟着我去总行了吧。”
“我好忙的，抽不开身。”
“……”
叶禅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笼中鸟，瓮中鳖，只能被他拎在手里随意摆弄。她想打他，可她又打不过他，只能听他道：
“既然师姐还不出钱，正好我身边缺个研墨写字的下手，师姐做工抵债好了。”
叶禅怎么也想不通陈庭瑞为何如此对她，就算是已经不喜欢她了，也用不着态度整个颠倒过来吧，难不成是在记恨当初自己拒绝了他？
“你这是报复我，给我穿小鞋吗？”
陈庭瑞竟然大方点头。
“跟师姐以前是怎么对我的比起来，我这点真是皮毛而已。师姐难道忘了，乾坤虚境里师姐用灵泉敲我竹杠，把我扭曲画成弱鸡，设计让我教你咒术……此类事情要是一一细说，估计太阳落山都说不完。”
他抱着手臂轻吐一口气，“说起来，一旦不喜欢师姐了，这些事情就莫名清晰了起来，越想越不甘心，怎么也想回报一下师姐呢，我当初是什么心情，师姐也体会一下吧。”
陈庭瑞一步跨到叶禅身前，低头看着又憋闷又说不出话的叶禅，突然笑了，眼中揶揄的神情竟泄露出一丝温柔。
“真不好意思，我如此小肚鸡肠竟还长的这样高。”
*
隔日早上公鸡还没有打鸣，叶禅的房门便被咚咚敲开，小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叶姑娘，少爷已经起了。”
“叶姑娘？”
“叶姑娘！”
叶禅用棉被堵住耳朵，“叶姑娘”的魔音却始终不去，她一把掀了棉被，坐起身来，隔门吼道：
“他起不起跟我有什么关系？”
“……少爷让你去书房做工。”
“我不去。”
“不去就拿一千两出来。”小厮顿了顿，“少爷是这么说的。”
“……”
叶禅穿好衣服拉开门，便见除了小厮之外两名劲装打扮的护卫守在门边，走了不到百米，月洞门处同样守着两名护卫……简直把她当犯人一样，也不嫌浪费人力。
小厮把她送到陈庭瑞的院门口，让护卫看着她，便忙自己的事去了，叶禅不情不愿的独自往书房走，刚走到书房门口却听到里面传出陈父发火的声音。
“这种关键时刻你怎么这么意气用事？庭瑞，你不是小孩子了！孰轻孰重不知道吗？明天宗首的仪式，长老必然给你设最难最刁钻的关卡，你这个样子要怎么通过？”
“爹，我并不想做宗首。”
书房中，陈庭瑞站在陈父身前，垂着眼轻声道。
陈父坐在椅子里，脸色极冷，一把将手中茶杯摔在地上，“混账！你是我的儿子，你不做谁做？”
陈庭瑞面色不动，“谁做都好，我不感兴趣。”
陈父冷笑一声。
“怎么？你觉得把宗首的位置给别人，那些闲言碎语就会消失吗？我告诉你，不会，流言只会更多！你为什么不做，是不是因为你心虚？你身上流的是不是魔头的血？所有人都会这么想。庭瑞，你还想让我听到什么更难听的话吗？说我是个窝囊废？说我果然在给别人养儿子？”
“他们说什么有什么关系？真实是怎么样的，我们自己心里清楚不就行了吗？”
陈父眼中微不可察的一黯，脸色暗沉如石。
“有关系，于我有关系，你是我的儿子，我要你接任我成为宗首。庭瑞，只有你做了宗首，那些质疑的声音才会彻底消失，于你，于爹我都是极重要的，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一定要这么做。”
陈庭瑞半晌没说话，最终道：
“我知道了，爹不必担心，明天的仪式我会正常参加。”
“那你的身体……”
“爹放心吧，我应付的来。”
事已如此，陈父不好再说什么，嘱托两句家常，便推门离开。没想到正巧看到要进门的叶禅，他一反刚见面时的和气，极不悦的冷冷瞪她一眼。
“陈伯父怎么了？”
叶禅看着门外陈父远去的背影，她刚刚隐约听到宗首、仪式、混账之类的话，不过宗首仪式跟她有什么关系？他瞪她干什么？
“是不是我在你家呆的时间太长，他不高兴了，那不如我就走……”
陈庭瑞面色平常的坐到案后，将砚台跟墨条推给她。
“来了就赶紧干活，你吃得多，这个月的食帐特别长。”
“……”
叶禅默默在心中跟着念了句混账，拉了把椅子，挑了点清水放进砚台里，倒还真的老实磨起墨来。
上午的书房阳光充裕，屋子里到处都是亮的，两人相顾无言，竟都无半点不自在，叶禅仍有困意，不时遮口打着哈欠，埋头写账的陈庭瑞突然道：
“师姐两年没见到我，没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说什么？”叶禅又打了个哈欠。
陈庭瑞也不抬头，边写边道：
“说说这两年是怎么过的。”
“修炼，吃饭，修炼，吃饭，修炼，睡觉，修炼……周而复始。”日复一日，枯燥无味。
“干嘛变得这么有上进心？”
她根基薄弱，入山的头一年也没学什么东西。这二年便能够进阶，说明她也付出了巨大努力。
“……没什么。”
陈庭瑞放下手中笔抬头看她。
“变强就可以保护想保护的人，变强可以不拖累别人，这些话，师姐要是都说出来，那些对你的误会应该解除不少，师姐总是为别人着想，却从来不说。”
她不说他也知道，那个村长的儿子她一定还记在心中，她大概还是觉得如果自己强一点，他可以不用死得那么凄惨。
叶禅却避开这个话题，问道：
“说起来，你给我的神露不是假的吧？我除了不那么爱睡觉跟吃东西了，其他一点反应也没有，灵力也没恢复多少。”
“进阶本来就是个缓慢的过程，再等等，你的灵力会一点点恢复的。”
“是吗？”
叶禅闭眼，索性现在就试一试，她调动体内的灵力试图让墨条变成墨汁。像是堵住的水龙头突然喷溅出水来，火星般点点灵力突然击在墨条上，墨条失控，转飞起来不巧竟打在她的脸上。
叶禅“哎呦”一声，却是墨汁溅到了眼睛里。
她下意识抬手捂眼睛，手腕却被一只手轻轻抓住。
“别动，不要用手揉。”
陈庭瑞站在她面前，一只手撑起她的眼皮轻轻一吹，那点星墨汁便从叶禅眼里飘出来，磨痛感一下也跟着消失了。
“还疼吗？”
陈庭瑞看着她的眼睛问，他抓着她手腕的手仍未松开，力道仍是轻的。
“……好多了。”
叶禅眼睛下意识移开，被他轻握的手腕又开始发烫，她想后退，跟他保持距离，陈庭瑞却先松开了手。
叶禅悄悄吁出口气，那轻柔的力量却传到她的脸上。
陈庭瑞沾湿了手帕，将她脸上的墨汁一点点擦净，自己手上被染黑却不理会，一想到她刚刚被打的样子跟鬼画符的脸，他便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看吧，所以我才说再等等。”
“……”
叶禅跟他站得极近，他耀石般的眼中流露出的竟是笑意温柔。
师姐我已不再喜欢你了。
他的话再次回响在叶禅耳边。
既然已经不喜欢她了，为什么不让她走？为什么还缠着她？为什么把她耍的团团转又要对她这样好，他现在眼里的温柔又是什么？
叶禅呆呆的站着，心中一团乱麻，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陈庭瑞传进，却是厨子端着饭菜进来。
陈庭瑞走到挨窗的方桌旁，他唤叶禅：
“过来吧，早饭你应该也没吃。”
“……不用了，你的账算得这么明白，我可没钱。”
陈庭瑞又笑了，“陪我吃饭不要钱。”
叶禅其实早就饿了，虽然不想靠近他，却敌不过本能，磨磨蹭蹭还是坐到陈庭瑞对面，然后她一眼便看到正当摆在她面前的酥油饼。
腹中的饥饿感突然便退了下去。
师姐我已不再喜欢你了。
师姐我已不再喜欢你了。
她的心突然一阵抽痛，那些她搞不懂的真实答案好似已摆在面前。
陈庭瑞叫了一桌子菜却只给自己倒了杯酒，结果对面的叶禅竟也没吃，只呆呆坐在那里。
“怎么了？不合师姐口味？师姐怎么不吃？”
“你还不是一样，师弟都会喝酒啦。”
以前明明滴酒不沾，一副禁欲的死板样子。
陈庭瑞轻道：
“嗯，喝酒可以帮我混乱一些事情，师姐要不要喝？”
说着他也给她倒了杯，汾酒的清香扑鼻而来，跟他生辰那天，她手中的祝酒一样的味道。
叶禅的脸一阵发热，突然想起那个青涩的吻，只觉自己的唇也是热麻的。
热，好热，她站起身，想出去透透气，手腕却再次被陈庭瑞抓住。
“去哪儿？”
“啊，这里有点闷热，我想去透透气。”
“师姐，我已经不喜欢你了，所以你不用走。”
他突然直勾勾看她，眼中泛起迷离，竟是醉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已经知道了。”
她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脚下黑影的沼泽立刻鬼一样聚了过来，她又热又变得极束下沉，无法呼吸。她本能想要逃开，逃吧，她承受不了这份可怕感情。她会被这黑影吞噬得死掉的，逃吧，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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