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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洛阳,龙门,白马寺。

  自东汉建成以来,由于佛教盛行,这座白马寺始终香火不断,晨钟暮鼓,一派安宁祥和。可此时此刻,寺外却是杀声震天,数不清的朝廷官兵、武林人士将个寺院围得水泄不通,数不清的弓箭、刀剑对准了山门,人人口中都在高声斥骂着一个名字,虽然叫法多少有些分别。

  “姓姚的,有种就别做缩头乌龟!出来受死!”

  “姚少侠不是一贯义薄云天么,怎的这会儿却躲在女人裙子底下,连个屁都不敢放啦?”

  “快别叫他少侠!他算哪一门子的侠?别玷污了这个侠字!”

  “可不是么,亏他们德远门也算在江湖上有一号,谁料到竟出他这等不肖的徒子徒孙!真真羞杀人也!”

  “还不快滚出来!姚乌龟!姚王八!”

  “不要脸……”

  顾月君此刻正躲在寺中的大雄殿,她手持长剑,藏于佛像背后,警惕地盯着山门外的动静。她今年虽只十六岁,但那满脸的认真谨慎之状却已透出超越年龄的成熟老练。她并非一人在此,在她身边另有一人,一袭白衣,挽发束腰,一副男儿打扮,同样持剑不语,一脸警惕地盯向山门外。然仔细观察便可知,这人分明是个女儿身,只是扮作了男子而已,她年纪似较顾月君为长,身量也较顾月君修长些,除手中所持长剑外,腰上还佩了一柄入鞘的短剑。二女所着衣衫上满是泥土、血迹,早已难见本色,显然她们在不久前刚经历过一场恶斗。

  此时白马寺内住持等人早已逃走,偌大的寺内唯有她们二人,两个妙龄女子面对山门外十数倍于己的敌人,处境实在凶险万分。虽然山门外诸人似乎有所顾忌,纵然气势汹汹,却并不敢硬闯,也不敢强攻,只敢在门外高声叫骂,可如此场面只怕也维持不了多久,一旦众人潮水般涌入,二女孤军作战,定然凶多吉少。

  时已日暮,天边残阳如血,几只寒鸦呱呱叫着掠过白马寺的上空,平添了几分萧索。

  顾月君抬起头来望向天边的残阳寒鸦,她此刻身处险境,心中却无丝毫畏惧,反而满是欢喜,一张俏脸上隐隐透出几许笑意。她又盯了山门外一刻,见那些人依旧不敢硬闯,提着的心稍稍放下,半个时辰前的那场恶斗消耗了她大半气力,刚刚又一直不敢放松,此刻方觉持剑的右臂酸痛不已,她轻轻将长剑立在佛像后,抬起左手,轻轻捶打着右臂。身旁那个男装女子注意到她的举动,问道:“怎么了?”问话的同时,目光却丝毫不敢离开山门,手中的长剑也不敢放松。

  顾月君噗嗤一笑,又很快压低声音,道:“玉姐姐,我没事,就是胳膊酸了些,我自己揉揉就好。”那被她唤作“玉姐姐”的女子“嗯”了一声,仍是警惕之态不改。顾月君笑道:“姐姐也歇歇吧,依我看那些人只敢骂人,万万不敢闯进来的,他们生怕咱们把夺魂剑谱毁去,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女子摇了摇头,说道:“虽是如此,却也不可轻敌,他们毕竟人多,只要姚郎未到,合你我二人之力终究难有胜算。”顾月君听到“姚郎”二字,脸上原本灿烂的笑容突然凝住,目光变得痴缠起来,她不再说话,复又转过头去盯着山门外,但眼中先前那种警惕之色却全然消散,唯余一片缠绵悱恻之意。

  白马寺外的骂声仍是此起彼伏,顾月君也句句听得清楚,那些人口中的“姓姚的”也好,“姚少侠”、“姚王八”也罢,于她都毫无意义,她只知那人姓姚,单名一个柏字,她一向唤他作“姚大哥”,他则呼她为“月妹”,外人不知内情,还道他们是两兄妹。其实她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便明明白白说与他知,她顾月君绝不做他的妹妹,只做他的妻子。而她的姚大哥一开始确是视她如妹,他未来的妻子早已定下,便是那个现如今被她唤作“玉姐姐”的女子,玉姐姐本姓戚,小字玉娘,她和姚柏自幼相识,也算青梅竹马,多年相伴,年龄既长,二人订亲也是水到渠成之事。可如今姚柏的未婚妻子除了戚玉娘,还有她顾月君,他口中虽仍叫她作“月妹”,心里却已然将她视作妻子,她与戚玉娘也已是姐妹相称,约定共事姚郎。是以眼下虽处危局,只因心中惦记着情郎,万般柔情皆化胆魄,她坚信姚柏定会赶到,待他使出夺魂剑法,三人合力,任凭外面那些精兵强将也好、武林宵小也罢,统统不是对手。而姚柏早已应许她们姐妹二人,待此事完结,便带她们同去荆州德远门,一面重振师门威望,一面便与她们完婚,从此夫唱妇随、再不分离。

  嫁与姚柏,一世恩爱,此乃顾月君有生以来最刻骨铭心之愿。为了实现此愿,不过短短数月光景,她便从一个享尽世间繁华和万千宠爱的朱门千金,变作在江湖上忍饥挨饿、受人追杀的市井贱民。她十六岁前从不知道用粗布除了当抹布外居然还可以做成衣服穿在人身上,从不知道人在饿极之时会连最难以下咽的糠窝头吃着也是香的,更不知道她这双白皙滑嫩的手可以砍柴、生火、打水,为姚柏煮出一锅半生不熟的饭,她自小读书之余也拜师习武,不过是听从父亲之命,意在强身健体罢了,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连虫子都不曾杀过的她会手执长剑与人拼杀,招招取人性命,只为保护她心爱的姚大哥免于受伤。她做这么多从不曾做过的事,把自己变得判若两人,也只为了让姚柏刮目相看,她要让他知道,她顾月君不是娇气任性的千金小姐,高高在上,她只是一个为了得到他的垂爱而欣然付出的小女子,为了他,她连死都不怕,只要他肯爱她,就像她爱他那样。

  白马寺外依旧杀气腾腾,隐隐的血腥气息围绕在周身,顾月君的鼻子里却只闻得到牡丹花的丝丝香气,她眼前又浮现出那片牡丹园,彼时正值暮春,大团大团的牡丹花竞相盛放,粉白相间,暗香浮动,美得有如仙境。

  那牡丹园是洛阳顾员外府邸的后花园,每年逢牡丹盛开之时,顾员外都会携家小入园赏花,身为家中最小的女儿,顾月君对这牡丹园自是再熟悉不过。她父亲共生六女,对她最是疼爱宠溺,视作掌上明珠,不唯因她是嫡出,更因她生得眉眼分明、俊美无伦,论相貌在众姐妹当中是最出挑的一个,且她自幼聪慧,读书习剑皆是一学即会,父亲更加引以为傲。她幼年时每逢赏牡丹时节,父亲独抱她于膝上,以园中牡丹、草虫、亭台、流水等物为题,或咏前人诗文以授之,或自出题目以考之,见她对答如流,每每宽慰大笑。在顾月君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忙于公务,少有与妻儿老小共享天伦之时,牡丹园赏花可谓全家最欢聚的时光,连带着她对这牡丹园的情感也非同一般。可就在数月之前的一天,牡丹园对她的意义又更添加了一笔。

  顾月君记得清楚,那天她听说家里来了客人,父亲亲自作陪,后又请客人去了牡丹园。那时已是牡丹盛开时节,可父亲由于公务繁忙,举家赏花一事一拖再拖,如今却先请了别人入园,为此深感不快的顾月君便打发了丫鬟,独自前往牡丹园,一心要看看父亲是如何陪着外人赏花。一入园子,她远远看到父亲正与一年轻男子坐在牡丹花旁,那男子一身白衣,与父亲对花小酌,谈笑风生。只因距离稍远,她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又恐凑得太近被人发现,正自着急时,却见那男子放下酒杯,拔剑而起,挺剑便刺向父亲,而父亲竟躲也不躲,眼看情势不妙,顾月君大叫一声,顾不得男女大防,赤手空拳冲向那人,一手去拉父亲,另一手便出掌击向那白衣男子。这变故只在刹那,白衣男子手臂一抖,剑势猛收,剑尖从顾月君头顶横扫而过,直刺向半空。如此一来顾家父女固然是毫发无伤,可顾月君却收掌不及,直直拍在了那男子肩头,她习武时间尚短,于内功修为上并无所成,但救父心切,这一掌用尽全力发出,男子虽无性命之忧,却也被她推了个趔趄,连连后退数步方站稳脚跟。

  这一来,顾月君终于看清了眼前男子的面容,果然一张脸清俊异常,眉宇间一股正气萦绕,十足的正人君子相。乍见之下,顾月君脸上一红,忙转过身去,以衣袖遮面。顾员外见女儿无事,放下心来,随即又指责女儿失礼,怎能对贵客动起手来?顾月君不服气道:“女儿恐他伤了爹爹您,哪里顾得了这许多?”顾员外捋须笑道:“我儿原是误会了,你可还记得为父对你们提过的,荆州第一门派德远门?那德远门门主江鹏乃当今武林数一数二的豪杰人物,为父与他神交已久,多有书信往来,这位姚柏姚少侠正是江门主亲传弟子,外出办事途经此地,便替江门主来探望为父,却不是我们府上贵客又是谁?还不速速见过你姚大哥!”

  顾月君闻言一怔,倒是想起了父亲曾经提过的那些江湖之事。她父亲虽非江湖中人,但因自幼拜师习武的缘故,对武林江湖也颇有了解,与江湖中一些出名人物私下常有往来,提起江湖中门派掌故也是如数家珍。那荆州德远门和门主江鹏的名字是她最常从父亲口中听到的,而父亲对德远门及其门主推崇之极,每每说起江鹏门主如何武功高强、心怀天下,凭一手精妙绝伦的剑法威震江湖,而其为人又是如何忠厚仁慈、以德服人,原本籍籍无名的德远门在他治下日渐壮大,为江湖中人所敬仰,尤其是江门主所创剑法,武林人士无不神往,冀以一睹为荣。如今江门主亲传弟子竟驾临员外府,顾员外自然不肯错过良机,邀其一展剑法,只盼一睹为快,却不料顾月君误会其要对父亲下手,半路里杀将出来,将这一切打断,岂非扰了父亲雅兴,又险些误伤贵客?想到这里,顾月君顿觉惭愧,却又拉不下面子向那姚少侠道歉,不过幸好姚少侠并不挂怀,主动说道:“顾小姐担心父亲,何错之有?只怪在下学艺不精,险些误伤小姐千金之体,深感惶愧,还望顾伯伯、顾小姐海涵。”

  那是姚柏对顾月君说的第一句话,顾月君回过头去,虽依旧以衣袖遮面,一双眼却对着眼前这位白衣少侠看了几看。顾员外笑道:“贤侄,我这女儿给我宠坏了,礼数不周,你千万莫要见怪。”又招呼女儿快回去,休要在此停留,一面又请姚柏施展剑法以饱眼福。而被父亲赶走的顾月君却并没有回到闺房去,她藏身回廊立柱后,屏声静气,将姚柏舞剑的身影统统看在了眼里,德远门的剑法果然不愧为武林一绝,她生平所学剑法,原也自认精通,如今看来实在不值一提。她未曾见过那样精妙无双的剑招,更未曾见过将剑施展得那样英姿勃发的人,她的眼中再看不见回廊立柱,看不见满园怒放的牡丹,看不见父亲,只看得见那个挥剑的人,看见那白衣飘飘、遗世独立的风姿。

  姚柏那日施展剑法并未太久,很快便收了剑势,与顾员外相坐谈笑。可顾月君却久久站在回廊立柱之后,不肯离去,直到她的乳母刘妈妈和贴身丫鬟小翠寻了来,喊她回去吃饭,顾月君犹自不舍。而牡丹园内,顾员外也吩咐在水阁设宴,请姚柏一道前往,用过饭后且住一晚,明日再上路。姚柏推让不过,只好恭敬不如从命。顾月君见父亲与姚柏二人同往水阁去了,不顾乳母和丫鬟呼唤,竟一路跟了去,她知道水阁里设宴,只能父亲和兄弟陪宴,她们女儿家断不能出席,不过在她看来,饭可以不吃,少看姚柏一眼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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