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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养伤不及养心


  夏问枢错愕之下险些打翻了药碗。因为恩师盛名的缘故,靳扬当年的事情在医界传得很广。好奇心驱使下,他往日也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梁成济,对此,梁成济多半置若罔闻,连带着鸿景堂上上下下,也都三缄其口。

  自靳扬逐出师门后,其居处被直接封锁弃用,故而夏问枢也只能从梁成济模糊的态度,与传言的零星痕迹中,推测梁成济的首徒是天分至高的,只是性子颇有些孤傲,等闲视人,总带着些居高临下的味道。但靳扬本人,却似乎与传言不大相符。

  “你现在,能自己喝药吗?”靳扬昏迷了一日有余,先前的药都是直接灌下去的,如今人虽是醒了,看着却也不像是有力气动上半分的。夏问枢自小家境优越,父母和睦,顺风顺水长大,没挨过这种,也不知十天半个月的,能不能下床,无奈多问了一句。

  靳扬面色复杂地看着药碗,有些头疼。他昔日虽拜于岐黄门下,却也不能昧着良心对汤药的难吃程度多做包庇。

  所谓医门圣手,大多都有个一家之长,自成一脉风格,旁人轻易学不来的。便如夏阳平的处方,世所公认,开得最有味道。纵观其用药习惯,左不过就喜欢开这几张方子,酌情加加减减,总有奇效不说,连梁成济都不得不赞许其间的妙处。

  靳扬当年还未到这个层面,处方用药一应照搬梁成济的习惯,自然提不上有什么风格,闲时无聊也曾畅想过,但每每也是细思极恐。若是日后落得一句“靳大夫开的药,是世所公认的口感颇佳”,听上去也实在是有些恶寒。

  好在梁成济对他潜心钻研药物口感的行径从未加以干涉,甚则有种放任的默许。只是在他十余岁时,梁成济与他闲谈间偶尔提及,他的方子开出来,错不算错,就是没什么味道。

  论及味道,实在算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医讲究循序渐进,在这点上,梁成济与老一辈的医家也是同样的主张,对于那些无伤大雅又不能即刻明悟的东西,即使觉得错了路子,也不会提前刻意指出,权当没看见。便是梁成济说了,靳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只知是差了什么,便只得玩笑般接过一句:“最好再没味道些,像清水一样,我便能将药当茶喝了。”

  医界王道与霸道之争由来已久,梁成济治病,胜在处方精到,用药轻灵,尤重缓图。靳扬年幼时身体不好,气血亏损,梁成济便让他日常三枚大枣泡茶煮粥,喝了整整一两年,逼得他很长一段时间,看见大枣就想吐,自此对食疗产生了极大的阴影。虽说药补不如食补,还是在身体微有偏颇,尚未致病的时候见效,真要用来治病,一时兴起食补一番只算是个心理安慰,要么便得重量,权当饭吃;要么便只能缓图,年年岁岁地吃。

  故而从师多年来,靳扬对一应药物,都有些避之不及。但牢狱毕竟湿重阴寒,他初入狱时更是重伤至神志不清,这般四年磨下来,正气亏损得厉害。气血不足,伤势收口不易,他怎么也不觉得,自己能在鸿景堂理所当然地休养上个把月。

  是以,喝总归还是要喝的,只是他喝药那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着实太过败坏形象,一时也只是看着夏问枢:“我自己就好,你先把药放这儿吧,帮我倒杯茶。”

  夏问枢彼时尚还不知自己已经被靳扬归为了孩子一流,只觉得一个二十岁的男子被人喂药确实有些尴尬,便识趣地将茶壶药碗放在了床边的小案上,转身离开,关门时却似想起了什么,多叮嘱了一句:“师父吩咐了,药要趁热喝,再者,短期之内可能不能断。”

  夏问枢带上门后离去许久,靳扬才堪堪试探着抬手,艰难地微微掀起薄毯的一角。前日院内行责,梁成济尚与他留着几分面子,没强令他褪下下裳,如今许是为了日日上药时免去些徒增的痛楚,便仅用一条薄毯微微覆着。

  靳扬身上无力,伏趴着转头的姿势又牵拉着伤口的疼痛,眼前毕竟看不太过分明,却也模糊所见身后的皮肉肿得老高,因为隔了时日瘀血渐生,周围明显青紫,甚则泛着黑。

  春凳上受责时,靳扬疼得欲昏欲死,只觉得伤口像是叠着一处一道道往下抽,如今入目所见,虽没有想象中那般骇人,却也见臀峰上下约莫三四寸的范围内,尽是不小的口子,那几十下的藤条,怕都狠狠硬抽在了这里,生生破开了一片的皮,止住的鲜血下绽着模糊的新肉。

  靳扬如今动上一分,都是钻心的痛,隐约只敢看个大概,对于后头是何等惨状实在无力探究,只是倒抽了好几口凉气,才将薄毯复又缓缓掩在了身后,却已是疼出了一身汗。

  他在怀殊县衙时,也曾忆及他在梁成济手下受教的那些年,却是愈发觉得,即使没有更名换姓,“靳扬”这个人,也在脑海中愈发模糊。有时翻着旧书,他偶尔想起当年精理出的手记,需要随手翻阅的就能满满当当装上一箱,便觉得自己昔时的样子,实在勤勉刻苦得,让他如今都觉得……惊羡而嫉恨。

  他当年,确实是很厉害啊。靳扬颇为不要脸地笑笑,强忍着疼,取过一旁还泛着热气的汤药,心中暗道:而且这辈子,怕都不会这样厉害了。

  从十四岁到十八岁,人生最重要的四年,他都在暗无天日的囚狱中度过。尤其是最初重伤之际被关在牢狱中,等待判罪的绝望无果,几乎摧毁了他此生所有的信念。一百六十杖,以他的年纪,必死无疑。

  那段时间,他神智混沌,极度排斥用药。伤治了便会好,好了就要承受清醒时的杖杀。对于当年的靳扬,停药之下即使病不死,能在死前少挨几下折磨,他也是认的。

  直至临审时间将至,他终于动到了一死了之的念头。狱中的筛查很严,来来回回总有巡查,以他当时的气力,唯一能隐晦完成的割脉求死,也是很难。手不泡在水中,血流到一半就会凝住,便是断手也未必速死,只能避着人不断反复,昏沉地计算大致还要过上多少时间。

  失血过多之后,靳扬精神恍惚,像是整个人的魂都被抽空一般,是一种难以用任何言语描述的难受。那大概是他这一生,最接近死亡的一次。直至如今,他都想象不出这等场景,或许,人只有年幼时,才敢这般轻言生死。

  捧着药碗,靳扬释然一笑,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当年,真的好丢人啊。默默啜了口药,他下意识皱起了眉头,眉目间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

  万幸,万幸他自来素体亏虚,少有高热不退的时候,若是换几味清热解□□来,他怕是再也不敢喝第二口了。

  适逢江淮入梅时,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靳扬伤重下不去床,只能趴在床榻上,看着窗外发呆。起初,他疼得睡不安稳,只能没日没夜地半带着清醒浅憩,日子久了,便是无聊时翻起夏问枢捎来的典籍,也是头重昏沉,混沌得辨不清时日,骨头越躺越没力气。

  自从那日夏问枢端着药碗敲开房门,以一种难以理解的复杂目光道上一句“一碗药,你从午后喝到晚上,你是靠品的呀”,随即莫名为他扣上了一顶“喜欢喝药”的帽子后,靳扬喝药也不再刻意支开他。而这段时日,靳扬从未见梁成济来过。

  连靳扬自己也说不清,他究竟是盼着人来,还是怕着人来。直至十余日后,他方能勉强扶着床沿走上几步。病情向愈,情志偏安,靳扬终于乐得接受自己只是个病者的事实。梁成济从医道,留他休养或许不过源于他正在病中。这与他是不是靳扬,可能没什么关系。

  夏问枢进来时,正见他打理干净,似要出门。靳扬的脸色依旧有些泛白,但总归比原先好了不少,见了他也只是略偏了偏头:“便是病犬,无事也得牵出去溜溜,否则难免抑郁。”夏问枢看着他举止随意的样子,许是信了他的话,倒也未曾阻拦。

  门外的雨依旧似停非停,轻盈而细软,斜风一吹便转了方向,正应了那句“沾衣欲湿”。靳扬撑把竹伞也挡不住微不足道的雨势,便干脆自顾自弃伞而行,一路打量着风光,晃到了坟地。

  这些年,在怀殊县担着仵作的名头,靳扬觉得,世上唯有这块方寸之地,才让他安心。诊病看得是运气,一生再谨慎小心,也避不开意外。但活人治得死,死人总归是验不活的。

  兜兜转转,靳扬才站定在一方短碑前。细雨下得略大了一些,但他却像是没什么感觉,脑海中回忆着当年与魏秦氏种种逗趣,复又思及这些年种种的变故与物是人非,惶然静默着站了许久,终是在雨势渐盛中,长跪不起。

  碑前鲜血所书的字迹,已在岁月中模糊了些许,隐约可见当时一笔一划的颤抖,在雨幕间刻骨铭心——亡母傅莹儿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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