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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随诊出门遇“恩师”


  进了前堂,靳扬才将将咽下口中的馒头,倚在门边平稳气息许久,依旧有些胸闷心悸,身上也不免出着虚汗。他今晨初起便有些低烧,下床时只觉得混混沌沌,全赖多年气血亏虚成习惯,晕着昏着下意识吃些东西也能凑合着做事。

  艰难地抱着书,靳扬阖着眼强压过这阵眩晕,才轻轻推门进去,目光所及,正见梁成济坐在长桌后询问病况。梁成济出诊,最忌讳有人敲门,若无要事,自行进来便可。靳扬顿了一瞬,才估量着情势,放轻脚步走到一旁,将手中的书放在桌畔。

  梁成济闻声淡淡扫过他一眼,眉头不经意间微蹙,却也没说什么,目光又自然回转过去:“之后没找大夫看看?”

  “看了,前前后后都看了好几个月了,但就那样吧,头晕……稍微好一点,其余的,还是和以前一样。六七年老毛病都习惯了,就是近两年更严重了,东西也记不住,腰也有点酸,有时候喘不上气,就觉得周围在晃。梁大夫,您说这病,怎么别人不得就是我呢?”

  闻言,靳扬倒茶的手不自觉滞了滞。他当年最怕的,便是有人问他,他分明如何怎样,旁人比他更挥霍更虚耗,怎么偏他摊上了这种病。但病家大多都喜欢这类问题,更甚者,这病到底还治不治得好,吃了这药多久才能好。人往往不能解释这么复杂的情况,更遑论精确到每一个症状乃至于分毫的变化,他不过是个看病的,每每被问急了,总免不得冷着脸权当没听见。他又不是神,天知道为什么。

  压着脑子里熟悉到几近陌生的感觉,靳扬放下茶壶,将杯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梁成济手边。每逢大雨,鸿景堂求诊的人便会少上许多,而待得天气放晴,看诊的自然也就格外多些,但梁成济今晨大致只是帮人代诊,医家声名不显,比之往先反倒得了稍许清闲。

  诊过脉后,梁成济斟酌着用方,闲暇间尚能对着一旁匆忙抄录的学徒随口拆解一番。靳扬印象中,梁成济从未这般耐心地教过他,最甚者不过提点两句。他年少时根基不好,梁成济总也不明白,他为何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从头到尾便没个听得懂的。

  医道这个行当,优劣高下悬差极大,说到底,拼的都是硬功夫,但日日偷工减料应付着,这辈子也能将将对付过去,左右保守些治不好吃不死也就是了。靳扬年少还不懂这个道理,旁人如何,羡慕之下,他也总仿着做,看在梁成济眼中,便是实打实的不知上进,破罐破摔。

  他当年比之长桌也未高上几分,粗算下来,还是手板挨得更多些,但插上门闩后,被反手压在膝头挨上一顿竹板子的情况,也绝非少数。模糊的印象中,唯有耳畔应声不绝的责打,身后撕心裂肺的痛楚,那时的痛哭,大致也能称得上一句惨绝人寰。

  便是停了打,泪水也是忍不住,但梁成济是不管这些的。故而初入门的第一年,鸿景堂内常常多是这样的场面:梁成济自管自看病,他站在一边哭,倒是病者听得频频侧目。待得最终耐心告罄,梁成济一方镇尺顷刻重拍在长桌上,余音响彻室内,方冷看着他,厉喝一声:“接着哭!”摄得他大气不敢出,死死压着声音抽泣,站在室内一晾便是一日。

  那段时日,他对梁成济的惧怕,几乎是怕到骨子里。沿途闻及“梁大夫”三个字,都能抖上三抖。而这般幼稚得不能看的丢人场面,等他长大些才逐渐缓和下来。侍师,毕竟也是门学问,梁成济不是个惯于说教的人,遇上这般言语不多的授业之师,便少不得要察言观色着推敲,不说磨合出些默契来,总归心里也得有个数,从性格到举止作风,梁成济喜欢的学生,应当是怎么个样子。

  “咚咚”敲门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显得分外突兀,学徒下意识轻声放下纸笔,悄悄起身开门。靳扬错愕一瞬,下意识看向梁成济,却未见他有什么太大反应,只是审阅着停笔。

  对于梁成济把他暂拘在鸿景堂的初衷,靳扬并不十分明晓,却也不认为是让他整日无所事事地将养。迟疑片刻,他正欲携方抓药,打杂以偿药费,梁成济却是避着他的手,顺势将处方递与端着托盘进来的夏问枢。

  靳扬抬着的手不尴不尬地停在身前,心道梁成济这个下马威实在是够狠,但好在他没脸没皮贯了,非常顺手地就势理了理衣衫上的皱褶。待夏问枢交接过处方,转身引着病家出去,梁成济才将目光径自移向他,不轻不重地吩咐了句:“你先把药喝了。”

  话音即落,梁成济便不再管他,唯余靳扬一人惊诧地站在原地,对着夏问枢送来的药看了许久。先……把药……喝了……喝药?!

  靳扬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艰难端起药碗,却是半天没有动作。汤药明显煎好不久,尚还冒着几缕热气,夹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入目所见更是千年不变的倒胃口。他本就头晕,想着这碗药喝下去,怕是更晕。

  天人交战片刻,靳扬捧着药碗的手不自觉收了收,终是视死如归般屏息抬手,但以靳扬服汤药多年的经验,药永远是一口比一口难喝,堪称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故而,他总共喝了三口,神色却是比之往先更痛苦三分,只觉得口中的味道几欲作呕,还夹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堪称回味无穷,要多折磨有多折磨。

  大致是多年习惯成自然,靳扬斟酌着小心觑了梁成济一眼。鸿景堂声名在外,求诊的人再少总也少不到哪里去。见他没心思理会自己,靳扬便自顾自捧着药碗捂手,实在无聊之际,就翻看起从屋里顺来的书册;缓过劲来,便就着茶水再喝上几口。整个晨日,汤药从温热磨蹭到凉透,到底也未曾喝完,最终在梁成济一句“时辰不早了,先去休息吧”中,得以解脱。

  记忆中,梁成济看诊一贯是不拘时间的,靳扬本来做好了站上一天的准备,却未料及这般轻松地被放出来用饭,以致应声出门后,他神思依旧如在云端。六年过后,梁成济看着,当真像是好相处了不少。

  “是没错,像您这样的人,当然是不会有错的!”

  后堂内的争执声戛然而止,靳扬脚下一顿,忽然觉得这语音颇有些耳熟,刚欲抬手敲门,房门便被猛地拉开,靳扬与夏问枢瞬间四目相顾,明显看得出他眼眶微红。夏问枢却是一句解释没有,直接借道离开。从门外,依稀看得出,屋内的夏阳平,脸色颇为难看。

  就钱义的话说,靳扬此人,从来看热闹不嫌事大。若是换了以往,必然是喜闻乐见,恨不得拎上几斤瓜子,边嗑边火上浇油一番才罢,但奈何他如今犯在梁成济手上,大大小小的账目积了一叠,乍见此等情形,莫说趟这趟浑水,躲都来不及,一时也只在心中感叹一句:夏问枢这般温吞的性子,倒是看不出还有这等气魄。

  “抱歉,”靳扬六年来深谙伏低做小之举,即刻便帮着关门,“夏前辈,小人走错了,走错了。”

  “慢着,”夏阳平平复了些许神色,一时看着倒是有些意味不明,“你便是传说中……我的那个关门弟子?”

  传说中的……关门弟子……靳扬瞬间似惊雷劈过,双手僵在当场。夏阳平在医界声名显赫,举天下游历一番,所过之处,当地颇有名望的医家均是迎来送往,更有疑难患者慕名前来求诊。此番至鸿景堂,夏阳平便直接绊住了行程,几般推脱不过被客客气气请去生生谈了几日的医道,以致靳扬都险些忘了,自己还曾犯过这么档子事。

  为人举凡到了夏阳平这种层面,世间矛盾纠葛大多不再放在心上,显现于外便是一副锋芒尽收的味道。从医从到这种地步,称得上一句宗师大家,开口也自然不含刻意刁难的意思。夏阳平开口,不是质问,便似简单听闻了什么新奇的事情,顺口问询一番,仅此而已。

  但靳扬自幼承师于与夏阳平齐名的梁成济,又被公开逐出师门,以他现今的身份,直面这种问题,情势便显得极为微妙。何况……

  靳扬下意识收紧了手,那些压抑了许久、不堪回首的往事,模糊地浮现在脑海中。世医诊治疑难、精进医术、拓宽思路,除开临诊,最快的方式莫过于医家互相切磋借鉴,故而,相熟的医家隔上一段时日,便会各自理出几份久治不效的疑难杂症,一并探讨。

  那年夏阳平南下拜访患病故交,正赶上江南几大名医共诊,也便应邀前往。对于梁成济所言的两年生期,夏阳平彼时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道了句:“未必吧。”却也未再细究。

  换做旁人,此言不过只是个插曲,左右夏梁二人,一贯是医界公认的水火不容,但于当年的靳扬而言,几乎算得上是绝望间唯一一丝希冀。他才十四岁,这般年纪,这般心境,还远远不足以能看淡生死,更遑论在随时随地崩断的生死线上冷静地做出决断。

  那被判定了死期的,不再是苍白的病案,甚至不再是珍贵的鲜活生命,她真真切切地存在于靳扬的生命中,从牵着他长大的温暖手心,从迈入鸿景堂前关怀备至的耐心叮嘱,从最初一次次目送他毫不回头远去的温柔目光,最终定格在几年不复还家后寥寥的书信。

  靳扬或许未曾见过傅莹儿送别时倚着门边,缓缓转向落寞的目光;或许未曾想过多数有去无回的书信间,傅莹儿漫长的等待,但他至少深切地感受得到,那是他在世上唯一存有血缘的至亲之人,是无论他终其一生是否能学成医道,无论他此生究竟犯下过多少难以挽回的错误,都会一直守在他身边的人。那是世上唯一一个,只会在意他是不是靳扬的人。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势必在两年内,彻底离开他的生命,从此在世上再也留不下丝毫痕迹。他不能在难过时收到宽慰的书信,甚至日后受了委屈落了笔,也再没有送去的地方。靳扬不是不懂死亡,任谁都知道,生死有命,人或善或恶,或成或败,算到最后一刻,也不过是一死,可他总天真地觉得,无论如何,那应当是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那是靳扬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明白,面对死亡,分明无力转圜,为何非有病家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生死面前,凡人何等无力,甚至可笑到不愿意放弃任何希望,可笑到将任何飘渺的话语都视为救命稻草。

  梁成济既然断言力保之下活不过两年,便已是定论,可靳扬总也想拼个指望,搏个天意。七年生生死死看尽,他依旧不过是个俗人,不知顺遂天命,不知生死同一,故而死了心苦苦要求的,永远求而不得。

  世所皆知,夏阳平的诊费是笔不低的开销,兼之未来可以估量如流水般的支出,完全不能细算。但生命的流逝,却是绝不会为任何理由,停滞半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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