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清晨，朝阳落满大半个院子，几片枯黄的树叶懒懒地贴着墙根翻动。树上一些体型大些的不知名的鸟，天一亮就飞走了，剩下的尽是麻雀，一会儿呼啦啦一阵来，唧唧喳喳吵一阵又飞走，不一会又回来，继续地吵闹。

　　万长河摸过院门后的扫把，想把地上的树叶和夜间树上落下的鸟粪扫了，忽听唐二月的寝室门开了，见他一步跨过门槛，站在门内，张着大嘴使劲地打着哈欠，接着，揉着眼又往前迈几步，跨出门槛，四处寻觅。

　　万长河看唐二月的眼光是落在地面上的，一点也不像找工具想干点什么，只好问：“唐师傅，找什么？”

　　唐二月没有回答，皱着眉头，咕噜着：“真穷，连块砖头也没有。”说完，脱了一只鞋，抬头望着树，把鞋举在眼前瞄了瞄，运足一口气，嗖地一声把鞋子投了上去，跟着喊一声，“我让你叫！”

　　鞋子划出一道灰暗的影子，钻进浓密的树枝间。满树麻雀的叫声戛然而止，须臾，哄然一声四处炸开，有几只竟然从唐二月脸前飞过，他头一偏，马上伸出双手，左捕右抓，虽然抓空，仍咧嘴笑着喊，“找魂去吧——”

　　树上麻雀全飞走了，唯有数不清飘摆的枯叶引诱着飘悠不定的羽毛在空中展飘。

　　唐二月一愣，好似在问树，鞋呢，我的鞋呢？

　　万长河本来觉得唐二月很幼稚，与麻雀叫什么真，看他满面愁苦的表情，差点笑了出来，心里学着他的口音，找鞋去吧。

　　唐二月没有穿袜子，赤着一只脚，昂着头，一拐一瘸地在树下打转，转了好几个圈，才站定，笑呵呵地说，“这树，呵唻唻的，成精了，想穿我的鞋。”接着，他脱掉了另一只鞋，双手握着，上下比划了几下，嗨地一声掷上去。

　　万长河心里想，好歹也下不来吧，让你——下面的想法还没生成，只听唐二月连声地吆呵，“吆吆呵，你还真成精了。”

　　万长河背过脸，忍着声，尽情地笑着。身后，唐二月问，会计，有竹竿没？万长河转过身，装着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问，要竹竿做什么？唐二月不悦，哼一声说，明知故问，你以为这点事就把我难住了？想看我的笑话。哼！我最讨厌看我笑话的人。

　　唐二月说着，赤着双足，欠着脚，以防踩着鸟粪，小心翼翼地向院门走去。万长河猜不出他出去要干什么，反正院外也是没有竹竿，总不会赤脚去买新鞋吧。万长河看见唐二月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忍不住丢下扫把，跑到树下想看看树是怎么穿鞋的。转了好几个圈才看见鞋子，而且只是一只。那鞋子，在树枝间的位置很奇巧，鞋跟支在两根枝杈的连接处，鞋底呢，竟然靠在另一支树杈上，小风吹过，晃忽悠悠的，像隐身的鬼在跳舞。他正要开怀大笑，唐二月怀里抱着一堆小砖块进来。

　　万长河只能忍着笑，装出一副参谋的模样说，“树枝太密了，目标又太小，命中的可能不大。”

　　唐二月走到树下，双手一展，碎砖头噗嗒嗒落在地上，其中一块砸在他脚趾头上，疼得他嘴一咧，后退一步，捡起那块砸他脚趾头的砖头，愤然扔在墙上，怒声喊着，“叫你笑话我！”

　　万长河无心看那砖头是否得到应有的惩罚，只觉得这块砖是打在自己的脸上，心里极不舒服，什么人，一点城府没有，标准的睚眦必报的家伙。他本来想帮唐二月够鞋，被他一块砖扔得兴趣全无，正想找个理由走开，唐二月却昂头，斜眼看着万长河，说，“你走开，要是砖头弹下来，正好砸了你的头，指不定说我有意的呢。”

　　这话的确气人，万长河心里回了一句，怎么不说正好砸你的头呢。这人，对我都这样，别说对其他人了。算了，不与你计较，去买早点，等吃了早饭看看你的手艺，若是一般，我绝不会留你。

　　万长河没有和唐二月打招呼，径直走出院门，隔着墙，听见唐二月说，“这么大的人了，说话像个小学生，满嘴的标点符号，还目标，命中的都用上了，呵唻唻的，脚气都被你说犯。”接着，嘿地一声。

　　万长河从墙头上望去，一块砖头嗖地一声飞进树间，树叶哗啦啦，天女散花一般落下。于是，心里恶狠狠地骂了句，呵唻唻的，正好砸在你头上。骂完，他忍不住笑了，开始笑唐二月，后来笑自己，怎么回事，我在他面前突然不会说话了，是他的缺陷影响了我，还是我的缺陷被他折射了。

　　卖早点的地方离万长河驻地很远，平常，他是不出来用早餐的；今天，要不是因为唐二月，万长河是不会出来的，下点挂面得了。走在路上，万长河老想着唐二月隔墙骂人的话，“这么大的人了，说话像个小学生……”。

　　他越想心里越不舒服，心里说，我就说了一句话，他脚气就犯了，要是看了我写的长篇小说还不知道会说些什么。脚气犯了一词是当地方言，大意接近麻躁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意思。万长河想，有人说，一个便条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文化底蕴，一阵钟声可以听出寺庙的兴衰。我说话都像个学生，就别提写作了。这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而是对我理想，信念，追求及整个人生状态的否定。过去，我不会在意一个作家或编辑对我作品的评判，也不会在意同事，朋友对我知识结构的看法，总觉得，文字是有个性的，生活也各有各的追求。我尊重你们的看法，也赏识你们富足的生活，而我只想做我自己。

　　可是，唐二月一句话，犹如一支冷箭，出其不意地射中万长河的要害，他想躲已来不及了，走着，心里不觉发麻，来到卖早点的摊点前，胡乱地买一些油条，豆浆，包子和茶叶蛋，抬头望一眼隐在远方的住所，担心早点凉了，唐二月又要说话，狠了狠心打车回去。

　　下车的时候，万长河看一下院内的树叶和断枝，知道唐二月的鞋已经下来，否则，他是不会罢休的。果真，唐二月在树的另一边洗脚，两只鞋分放在洗脚盆两边，满地树叶和断枝，树根处堆着一小堆砖头。

　　万长河为了打破临走时丢下的尴尬，打趣说：“砖头还留着？”下面的话想说，还留着砸鞋，话到了嘴边觉得不妥。

　　唐二月瓮声瓮气地：“不是说你，多好的一个院子，让给了麻雀，在这里吵闹拉屎，换了我，一晚上打它八遍，也容不得它们在头顶这么作贱。”

　　万长河这才意识到，树下一堆砖头的用处，于是说：“和鸟住在一个院子，不好吗？”

　　“好个鸟，我踩了一脚鸟屎。”

　　万长河笑了，因为离得太近，无法遮掩地笑了。

　　吃饭的时候，唐二月说，刚才到处看了一下，怎么看都不像木匠铺子，倒像一个住木匠的大车店。就这，你还招人，招了来做什么？万长河说，还没开张，原打算昨天去买些木料来，因为——他迟疑了一下，索性直说，因为你昨天在西面怄气，结果没去。

　　唐二月皱着眉：“你不说，我倒忘了，好好的一盘棋，被你搅和了，黑灯瞎火的你不睡觉，我在那里脑子都想冒烟了，眼看棋神助战，被你一个屁给熏走了。”

　　万长河说，“那好，今天我去买木料，你在家请棋神吧。”

　　“你这里又不是棋社，管饭下棋——你去哪里买？”

　　“去县里的木料市场。”

　　唐二月摇头，摆手：“我看好了，这个厂交给你非得完蛋。”他说完，从上眼角送来观察的目光。

　　万长河心里有些不快，心里说，买木料就完蛋了？如此简单的问题，我懒得与你说。

　　唐二月端正了脸：“哎，你怎么没反应了。”

　　“吃饭吧。”

　　唐二月生气了：“怪不得你喜欢麻雀，和它们一个肚量。”

　　万长河强作笑颜：“那你说，木器厂不买木头就不完蛋了？”

　　“谁说不买了，哦，有尿非得去花钱上宾馆里的则所，找个墙角还尿不出了？你还犟？”

　　万长河听出话里有话，一本正经地问：“你知道哪里有更便宜的木材？”

　　唐二月哼了一声，抓起一根油条，一口咬去了大半截，把嘴塞得满满的，赌气地咀嚼着。万长河看他的表情，知道一时半会不会搭理，于是，把碗里的豆浆喝了，拿着两个包子去喂哈利。他把包子掰开，一块一块地放进哈利嘴里，想着，莫非唐二月对木材的行情了如指掌，不然，那一脸的盛气凌人是装不出来的。两个包子刚喂完，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到底去不去了。万长河蹲着抹过身，与他的目光平视，唐二月反倒不适应，上眼皮不住颤动，说，要去，你就跟我走。

　　万长河说：“好，等下，去拿钱。”

　　两人出了院门，上锁的时候，万长河才问去哪里。

　　唐二月说：“我老丈人的村子。过去人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看着你像个秀才样，怎么啥也不知道呢。”

　　万长河心里说，你老丈人是谁，我知他。

　　走着，唐二月说：“现如今，农村不知怎地，犯了天条似地，全都给扒了，搞什么新农村建设。你想，村子扒了，树还能留着。到了哪个村子，给白捡差不多，你还花高价去什么鸟市场。我告诉你一个死理，只有笨蛋才会去市场买原料，买不如谋，做小买卖的靠买，做生意靠谋。嘁——啥也不懂。”

　　万长河心里一亮：“就是——这方面的新闻我是看到的，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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