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万长河踏着月光，带着芦苇和黄泥，回去的路上忽然想起了“乞丐鸡”，猜想着，唐二月一定深谙这种鸡的制作方法，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很可能小的时候偷过别人家的鸡，躲在野地里制作过。

　　他再要往下想的时候，忽然被深谙两字阻断，若是被唐二月知道，他一准会骂，呵唻唻的，什么深谙，说知道不就行了，你不知道用知道也能让我知道你知道这个方法。

　　万长河被自己绕笑了。

　　回到篝火边，唐二月不见了，满地的鸡毛，鸡也不见了，再远一点的树根下，有一团鸡肠子散发着腥臭。

　　万长河有一丝担心，难道在唐二月离开的时候鸡被什么动物吃了？顿时，一丝急火冒上心头，喊了起来：“二月——二月！”

　　不远处，门吱地一声响了，唐二月开了院门，跨出一步，不悦地：“地上的电线你没看见？”

　　万长河低下头，这才注意到鸡肠子外面有一个圈套。

　　“你想套什么？”

　　唐二月歪歪地过来：“有一条野狗，差点把我的鸡抢了去，我想教训它一下，让它知道，大老唐的鸡可不是好偷的。”

　　万长河噗地笑了。

　　唐二月愣愣地问：“笑个渣渣？”

　　万长河知道自己笑得很龌龊，更难以启齿，见唐二月问得认真，只能豁出去了，本想说，想偷你的鸡，是条小母狗吧？可话到了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只能改成了：“你不如叫唐老鸭算了，什么大老唐。”

　　唐二月绷起脸：“嗨！我怎么就不能用一个大字，呵唻唻的！”

　　万长河见他手里拎着的鸡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忙把话岔开：“洗得真干净，哪里来的水？”

　　唐二月有点生气：“鸟来的水。”

　　“那你用什么洗的？”

　　“用尿。”

　　万长河思忖，这话，语气上听出，不是有一点生气，而是全面地生气，万长河细想一下，可能自己笑他用大字引起他的误会，因为笑里含着歧视，笑他根本不配一个大字。唉——我为什么在唐二月面前，不能像他那样直率、本真呢？要不——解释一下呢？

　　万长河刚要开口，唐二月把鸡放在芦苇叶上，从火堆上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棍，叽里咕噜地走了。

　　万长河知道，唐二月的咕噜里藏着骂，因不知道骂得有多重，想解释的心思一下散了。小声说，“管你——这么会生气。”他看着地上的鸡，喊：“要不要用泥把鸡包起来？”

　　唐二月头也不回地冲一句：“包你个头。”

　　万长河也气不起来，无奈地笑了笑，小声说，好歹遇到那条母狗吧。

　　唐二月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融融的月色里，万长河转过身往火堆上添木棍，抬头望去，满村的月光好像不是从天上落下，而是从整个村庄每座房屋里冒出来的，甚至大小树木，一砖一瓦，一枝一叶都会自然发光。

　　万长河这样想着，不由得喃喃自语，“是的，这个村子本身散发出流水一般的亮光，并且照亮了夜空。”

　　声音还没落下，忽听唐二月在身后说：“驴头不对马嘴——再说下去，你也发光了。”

　　万长河回头，吓了一跳：“哎，怎么又回来了？”

　　唐二月不回答，只是手里熄灭了的木棒扔进火堆，重新抽一根燃着的火棍又走了。

　　万长河隔着火光看着唐二月，满脸的羞臊，被火一烤，直往毛孔里钻。他傻傻地笑着，呵唻唻的，为什么蛮有诗意的语言就见不得唐二月呢？好像木柴见不得火。哪天，我把写好的长篇小说给他看，让他满嘴的牙都笑掉。

　　不知道唐二月去干什么，可以肯定，不会是赌气躲开，哦，知道了，大老唐可能去挨家挨户找作料去了。万长河觉得，不能在这傻等，说不准发现的东西比唐二月找的还多；要是能找到一瓶老酒就好了，哪怕是半瓶呢。

　　出乎意料，几乎每家厨房里都能找到被遗弃的油盐酱醋，花椒大料，虽说都是开了口的，或只剩下瓶底，可聚少成多，万长河估计，在这个被遗弃的村子里遗留的作料，别说烧一只鸡，就是烧一头猪也绰绰有余。

　　唐二月比万长河先回来，见万长河左手拎着鸡，右手拎着一个塑料袋，瓮声瓮气地：“还没傻透。”

　　万长河能想象得到，唐二月乍一回来见他不在，首先担心的不是他去干了什么，而是牵挂着，认为他很可能把鸡丢下走了。

　　为了证实这个猜测，万长河问：“我要是把鸡弄丢了，你会怎么？”

　　“还能怎么？又不能把你烤了。”

　　唐二月对万长河找来的东西不感兴趣，把鸡放在塑料袋上，先把葱姜大料放进鸡肚子里，然后把酱油醋也倒了些。

　　“鸡表面也放一些才好。”万长河说。

　　唐二月不说话，吭哧哧地揉泥，看着像是在掺面，万长河蹲在旁边，心里骂道，

　　你姐姐的，玩起泥巴来了，不饿？

　　唐二月终于开口：“你把找来的东西都弄出来，主要是盐、大料什么的，凡是有的都弄一点，撒在泥上。”

　　万长河觉得很有意思，这样以来，作料就会在烧烤的过程中对鸡肉内外夹击，那味道——想着，咽一下口水。

　　不一会，唐二月手中的泥块散发出怪异的香气，他往鸡身上裹了几层芦苇叶，然后才开始糊泥巴。看着，万长河忍不住问：“你好像不是第一次尝试。”

　　唐二月偏过头：“啥叫尝试？”

　　万长河看他的表情不像不懂，而是换了一个揶揄的方式，咂了咂嘴，直言不讳地说：“别装了，你小时候肯定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勾当，不然，哪有这个手艺。”

　　唐二月的手突然停下，瞪起眼睛直勾勾看着万长河。

　　“还真是的，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还当真了！哪个敢说，从小到大没有拿过一点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太烦，太爱生气了。”

　　唐二月的手又动了起来，把地上一个裹着鸡的大泥团放在火堆边，然后把中间的死火用一根棍子拨过来，转眼之间，一堆还冒着火苗的死火把泥团盖住了，不一会，火堆上冒出一缕缕蒸汽，作料的香气顿时在清凌凌的夜色里散开来。

　　唐二月望着火堆，一脸的心事。

　　万长河看得出，刚才的话一定触动了他深藏在心底的陈年往事，不然，他才不会为了一句偷鸡摸狗的话沉思。

　　万长河一向认为，人过中年，要是有一件事总被埋在心底，并经常复活，那一定是很珍贵的，有时候，这件深埋的往事，会化作人生的坐标，影响一生。

　　万长河很想知道埋藏在唐二月心底的坐标是什么，人生的往事不是因为他想起了，就会对你说，假如你不愿意把自己的伤口划开，滴出真诚的鲜血，根本无法渗入别人的心灵，触摸到他心底埋藏的往事骸骨。

　　万长河用一根木棍拨着火堆，想着该对唐二月怎么说。这时，唐二月看出了万长河的心思，瞥了一眼：“你心口痛？”

　　“你就不会说一句好听的吗？难怪你老婆要把你赶出来，谁受得了你，本来，还因不小心揭了你的陈年丑事后悔，被你一句话弄的，心里反觉得特舒坦。”

　　“谁偷鸡摸狗了？不过，你有时候的感觉挺烦人的。”

　　“怎么讲？”

　　“就说这烤鸡，要是没做过的，肯定弄不出这个样。不过，非得偷来的鸡才能这样做？”

　　“正常过日子的人家，谁会这样干。”

　　“你说的也是，我二岁的时候……”

　　唐二月二岁的时候有过一次自杀的经历，因为个头太矮，实在扛不住满村人的歧视，整天泪水洗面，见了人就哭。父亲劝了几次没用，踹了一脚，骂了句，“早知你是半人半鬼的怪胎，一生下来就该丢在尿罐子里淹死算了，活着没用，还丢人现眼。”

　　对父母的打骂，唐二月不能忍受，更受不了的是外人的歧视，同村人的嘲讽已经够残忍的了，哪里还有能力承受亲人的嫌弃。半夜，唐二月摸到半瓶农药喝下去。第二天一早，家里人见了以为必死无疑，也不想抢救，父亲叫了几个人，用一张芦席卷了，打算埋在附近一个农场里。

　　解放前，农场的地都是当地一个大地主的，土改的时候，政府留下一片薄地，建一个果园，果园里有一片老林地是当地村民的，因此，附近村子里死了人都要往里埋。

　　埋唐二月的时候，天阴得很重，几个村民刚挖了几锹，雨突然落下，有人建议先回家躲雨，等天晴了再过来。这样，把二月丢在雨地里，走的时候，看果园的瞎眼老唐站在树林里问，埋的什么人。

　　一个人回答，是位黄花小闺女，不想去婆家，喝药死了。

　　老唐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失去了双眼也不愿让国家养活，经过几经周折，最后才分配到果园场当一名护林工人。这片林场中有一处杂乱的墓冢，好眼的工人不敢来，厂部只好把老唐安置在这里。

　　老唐眼睛看不见，耳朵特别灵敏，怀里揣着一把弹弓，凡有人胆敢擅自潜入，之八九会被他的弹弓打中。时间长了，有人猜测，可能是鬼神帮了老唐，不然，好眼人都没那本事，他一个瞎子怎么可能百发百中。老唐没有被神化，却被鬼化了。有时候，对一些恶人来说，鬼比神还要有威慑力，因为神是仁厚的，只帮人，不害人，鬼就不一样了，不帮人，专害人，有谁不怕害？

　　老唐的工作成绩是上去了，做人的感觉却下来了，尽管场领导把老唐的婚事提到议事议程，可没有哪位女人敢嫁给一位鬼气足的瞎眼英雄。

　　唐二月被扔在雨地里那年，老唐已经五五岁。

　　老唐听说是个黄花闺女，心里不忍，总觉得扔在雨中有点作孽，一个女儿家的身体，死了也是要爱惜的，等人跑远了，他冒雨过来探个究竟。

　　老唐六岁当兵，打了一年的日本鬼子，三年的国军，从东北一下打到海南岛，大小战争多的数不过来，身体从来没挨过子弹，偏偏到了朝鲜，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不到一年身上穿了七八个窟窿。

　　部队要他回国，他的倔强劲上来了，挨了几个窟窿就走，岂不是孬种！不找回来，死也不回！

　　老唐摸着唐二月，伸手用力一抱，没想到会那么轻，因用力过猛一下仰卧在地上，唐二月正好压在他身上。老唐喊一声，说，“看来，你是我这辈子搂过的唯一的一个女人了。”

　　这样一想，老唐哭了，是泪水，还是雨水，唐二月也说不清。因为，老唐给唐二月第一说起的时候说的是泪水，后来，老唐重病的时候又改成了雨水。

　　唐二月呢，先是仰面朝天，因为头垂着，嘴巴自然张开，雨水灌了他一肚子，老唐搂着的时候，他是趴着的，胃里的雨水不停地流出来。

　　这可能是自然界为数不多的天然洗胃。

　　唐二月说到这里，哭了：“想起我爹，就觉得特别可怜，要是现在他还活着，我怎么着也得给他找个女人，什么这德那德的，这都是那些有了太多的女人，自个用不完，取笑那些没见过女人的男人。有一次过中秋，爹哭得不成样子，说，二月啊，爹把一切都给了你，别的不指望，只指望你将来能遇见了一个可怜的女人认下当干娘，她活着你尽孝，死了与我葬在一处，让我也不白来世一遭。爹心里难受啊，一个男人五马长枪打天下，一辈子不知女人是什么样子，死了还是孤魂野鬼——死不瞑目啊！”

　　唐二月说不下去，两手轮换抹泪。

　　万长河深受感动，慢慢站起，想一个人在空旷的村里走走，还没移步，唐二月低声说，“我爹，教会我下棋，识字；教会我烤荷叶鸡，还让我顶替他的工作；没有我爹，我早就是孤魂野鬼，可是，他老人家的心愿至今还没有踪影。”

　　火堆里冒出诱人的奇香，万长河却没有一点儿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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