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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九回 求安慰


  《名人名言》——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

  献才台的台上,众武角儿各显神通,精彩的剑招搏打连绵不绝,加上一干药人在台中央晃晃悠悠直如鬼魅,端得是有点乱象。整张木台面被各种脚步踩得频震。台下镂空处正是奏乐鸣锣、放置物事的所在。除了正在弹琴的徐长功等人外,还专门放置了一排小桌子,旁边一角处围了圈布拦,正是几位姑娘上妆更衣的地方,比如叶思雪在幕间补染肤色,便是用得这一隐蔽之处。

  在布拦之内有几张极轻的桃木小案,也是用来放些姑娘们换下的钗饰镯佩之类。案几上有一样东西看着与白话戏毫无一丝关系,乃是一只土陶小碗,碗上盖着一张油纸,外壁上赤油点点,干涸凝固成钟乳之状,直让人忍不住想掀开油纸盖,看看里头到底是什么好吃的。

  只是唐朱玲有话在先,谁都不许偷吃,为了加重语气,她还特别加了一句:“谁掀开我和谁急!”

  只有叶思雪知道,那是一晚膳堂里讨来的东坡肉,是她冒着上台迟到的风险,赶来中院的途中绕路疾跑后的结果,那只碗是膳堂的理事官破例借给她的,碗外的油脂是唐朱玲一路颠簸的杰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唐朱玲会记得在午膳时帮楚麟预先点几盘肉食;而楚麟何尝没有改变?当来到花陵书院后,两人每次约见时,楚麟都会挑一些有花香的地点。

  为了他(她)而做出的妥协,渐渐成了一种习惯,如血肉一般融入了身体中。

  走。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又与抽血剥肉何异?

  看着催促自己先逃的唐朱玲,楚麟双脚犹如被利剑钉死在了台面上,久久无法挪动一寸。

  “玲儿,你骗我……你骗我……骗我……”反复暴吼的一句话,却也始终无法突破唇口。一片喧闹之中,他几乎哽咽着奋力张口,却是一句:“你也跟我一起走,我还有事要问你。”

  唐朱玲的答案既简单又干脆:“我不能走。”

  “为什……么?”

  唐朱玲不禁望向那些正在奋力舞着招式的同伴——这让她恰巧避开了楚麟冰冷下来的眼神——不舍地回答道:“大伙儿共同进退,校祭的头魁只有一步之差,此刻我不能走。”

  “……”

  “你快走,我该回台上了。现在本姑娘是锦毛鼠白玉堂,我不能躲在这里太久!咱们对打的套路都是演练好的,台上不能缺了人。”

  在见到那个“便宜老爹”药人时,唐朱玲已是方寸大乱。然而说着说着,心中那股不知所措竟越来越淡。望着台上奋力演出着的同伴,她的耳中听到一句句呼喝叫骂、一声声兵器碰撞、还有一个个台下伴奏的音调。有股花香从不知名处弥漫起来,直教人心静神宁。

  “我已欠了浑少爷许多解释,那么来日还了便是,就算他怨我也好,本姑娘也不能为了弥补私人之过,再去犯下另一个大错。大伙儿竭力数日,都是为了消弭四门隔阂,这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不论如何,我也要让黄字门的师兄师姐们夺得这头魁!”

  楚麟几乎看得痴了。

  他很熟悉她的眼神,她的目光向来都轻快的、跳脱的,就昏迷时都没有露出过如此复杂凝重的光彩。他忽然忘了身边的大吉与三如;忘了唐朱玲让他快些离开的劝告;甚至忘了想要对唐朱玲摆出的表情。

  两人之间的对话,就这么突兀地哑然而止,但彼此之间却没有留下任何尴尬与遗憾。在楚麟的凝视下,唐朱玲抓住机会从太师椅后一跃而出,从两个药人身后挤出一跳缝隙,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重新归入了战局之中。

  《五鼠闹东京》的打戏,是陆凡菲与江姬芸两位执教的,最后一幕是混战,除了个人舞剑姿态要优美,武角儿之间互相的配合也至关重要。江姬芸在走位与剑路中加入了武当的剑阵之法,令整场混战更加精彩纷呈。只是这套台步阵法施展颇为不顺,先是楚麟忽然出现,将一串十个“傀儡”拖上了台中央,占了老大一块位子,还得好几位武角出剑时束手束脚,磕东碰西,招式已然错了一大半。

  再加上唐朱玲躲了一会儿,有两位预定要与她过招的“太师府护院”骤然变得无人可打,只得装作帮其他同伴掠阵助威,看上去着实有些露马脚的尴尬。幸好这会儿唐朱玲重新冲了回来,两位“护院”见到对手出现,各自暗道一声“老天保佑”,欢欢喜喜与唐朱玲打到一处。

  随着五鼠到齐,陆凡菲轻声报起口令,五位姑娘按照事先排演的动作,互换对手、交错花步、接剑抛剑、踩膝腾空,一系列纷繁招式演下来,看得下头观客欢呼不断,就算台上呆立不动的那些药人看着有些奇怪,也终究难掩整场大戏的出彩。

  尽管如此,台上诸人目光交汇之时,仍是各自交换着疑惑。因为只有她们知道,除了台上多了一些“呆子木桩”之外,还有另一个地方出了错。

  “徐师兄弹的调子……为什么与排演时的不同?”唐朱玲奋力将长剑舞成一团银花,剑光几乎掩住了她面容,却吹不开她眼中的迷云。

  ————

  太师椅后,楚麟一动不动地蹲伏在那里,探头望着那团似锦银光。

  三如不安地打断了他的思绪:“少夫人自有她的决意,少爷,先走吧。”

  “你还叫她少夫人?你没听少爷说她那个爹都是……”

  大吉还想打抱不平,却被三如一个眼神给顶了回来。镇住了这位过于溺爱主子的大哥之后,三如不禁暗叹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们四位兄弟中,唯有这位大哥与自己差不多机敏,只是他对楚麟实在过于爱护,动辄关心则乱,做事就失了方寸。

  而他的主子也是一样,原先楚麟从小就是与世无争的性子,虽说难得大胆一次逃出了王府,但若能就此隐居花陵都,倒也足以换个平平淡淡的后半生。哪知自从遇到这个唐朱玲以后,一路的风险危难是接连不断。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还偏偏喜欢迎难而上,忽然变得无所畏惧起来。有时候,三如真不知该为楚麟奋起而喜,还是该为他的安危而忧。

  “少夫人伪嫁入府,只怕多半也与太子爷有关。咱们王爷虽是异姓王,然而却是圣眷无二,皇上对他反比其他几位亲生皇子亲近些。只怕其他六位皇子中,有人忌惮咱们王爷,想要以美色制住少爷,作为王爷的软肋吧……只是现在多想无益,白莲魔教凶诡异常,不论这位唐朱玲背后是谁,她让少爷快走倒正和我意。”

  想到这里,三如正要开口再劝楚麟先离开此处,却被楚麟的一声轻叹打断。

  “她应该是知道药人的吧?”

  楚麟这句话似是自言自语,但三如仍试着答了一句:“少夫人……唐姑娘出身花仙庙,想来是知道的。”

  “药人无痛无惧,无退无心,只要令旗一下,杀人就如行走一般。今日我虽是头一回见到药人,但这是府中密册上记载过的,想必不会错。”

  “都这时候了,少爷还有闲心谈这个?”三如遥望着猜魁台上的赵管事,尽管这个距离看不清眉眼,不过他深知此刻赵管事想必已经要急得拔胡子了。只是看着楚麟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三如实在狠不起心来,只能咬着牙不发一语。

  倒是大吉见机回道:“所以少爷更该早些远离险地,谁知道白莲教什么时候就施展妖法,让这些药人发疯杀人啊。”

  “是啊……它们是会发疯杀人的,发起疯来,这根细细的绳子绑得住它们吗?”楚麟似乎是在和大吉说话,又似乎是在和一个不存在的人一问一答着:“你是知道这些危险的。你是花女,你一定知道的。可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怕呢?是你舍不得同窗们的努力一场?还是因为……你早就确定,这些药人害不了你……玲儿……你究竟是谁啊……究竟是谁啊……”

  随着这几句极为痛苦的呢喃,楚麟竟微微一晃,险些跌倒下来。

  一只黝黑的手托住了失去平衡的楚麟,他涣散的目光在这一扶下渐渐重新凝聚了起来:“老蛟?”

  “你这乱想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你怎么在……你怎么知……你怎么……”看着眼前的蛟壬,楚麟一时连该说什么、想说什么都无所适从了。

  但蛟壬偏偏知道他要听什么:“脑子不够用的时候,就要凭感觉。你觉得小唐是那种心机深沉的人吗?”

  “我……”

  “就算遇上了性命攸关的刺杀,小唐脱险后第一件事还是练习戏目。”蛟壬轻拍着楚麟的肩膀:“这就是我喜欢这里的原因,这里有许多像小唐这样简单的人。既然她如此简单,你又何必将她想得太复杂。”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吗?”蛟壬的意见如一股清风,吹散了楚麟眼中的迷雾:“是啊……她曾说过,只想要做对的事情,或许她这样冒着风险,只是为了做对的事情而已……”

  终于,楚麟紧抿的嘴角微微一释,崩紧的肩膀在蛟壬的轻拍下也松弛了下来:“差点忘了,这女子就是这么固执的一个人,为了做她认为对的事,就算狂风暴雨也停不下。”

  “只不过和她一条船的我们,也得冒不少风险就是了。”望着投来谨慎目光的大吉与三如,蛟壬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随手一指台上:“你不觉得,那些药人好像有些躁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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