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南楼令 五
他好像在做一个梦。
他也分不清这是不是梦。
“看见那湖中的鲤鱼没有，一尾金色，一尾红色。”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微生离雕眨了眨眼睛，周围的景物也逐渐清晰起来，此时正值夏季，偌大的池塘开满的荷花，正所谓酷暑天，葵榴发，喷鼻香十里荷花。这里有没有十里他没有细细去看，只是荷花与碧衣相连，清水与蓝天相接，巨大的画笔勾勒出一副荷花青天图。
他看了看自己，咦，视线怎么变矮了，手好像也变小了，白白嫩嫩的。
他顺着那人所说之处看去，穿过层层叠叠的菏叶，果然铺捉到了一尾闪闪发亮的金色鲤鱼，和那尾红色鲤鱼在水中嬉戏，互相扑腾，溅起一片水花。
“哇，好漂亮的鱼儿。”他忍不住感叹，仄头去看一旁的青年。青年一头墨发尽数随意地披在肩上，倒也生出几分肆意，面容俊秀得让人移不开眼，线条十分明朗。
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可惜，那两条鱼离这里太远了，他根本看不太清，只有两团模糊的颜色。
“如果它们能靠近一点就好了。”
“可以的。”弦月淡淡答道，手上不知使了什么术法，那两尾鲤鱼扑腾着尾巴朝岸边游了过来，他兴奋地挥着拳头朝它们跑过去，却发现有人比他来得更早，一群人吵吵嚷嚷地一拥而上，把它们围在一起，他怎么也挤不进去，眼巴巴地望着鲤鱼，然后被人群淹没。
他正手足无措时，忽然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打手提起，脚尖重新接触了地面，这才稍稍安了些心。
好气啊，仗着自己年纪大就欺负我吗？
他低头看了看脚，怪不得觉得有些清凉，原来是连鞋子都被踩掉了。
“这是我给你要上的第一课。”弦月的声音不疾不徐，“有些东西，只可眼观，不可亵玩焉。”
只可眼观，不可亵玩焉……那两条鲤鱼就是这样吗，只能远远地看，只要走近了，就看也看不到了。他似懂非懂，觉得他说得异常深奥，不由得皱起了小小的眉头。
“哈哈，我捉到了！金鲤鱼二十文一条，红鲤鱼十五文一条，有没有人买啊！”
他寻声望去，果然见到那两条鲤鱼被装在了竹篓起，两条鱼竭尽全力地挣扎着，可是以它们微薄的力量根本逃不出囚笼。
“这是我要教你的第二课。”
“弦月哥哥，你是要告诉我不要像鲤鱼一样，靠近危险的事物吗？”他问。
弦月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尤其深邃：“我要告诉你的事，自己喜欢的东西要先下手为强，不要等到被别人抢走了，受条件的约束。”
啊……
原来是这样。
他还在慢慢领悟，弦月已经牵起了他的手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他敏锐地听到了竞拍的声音。
“我出二十文买那条金色的！”
“我出三十文，不，我出四十文，两条都要！”
“四十一文！”
“四十二，谁都别跟我抢！”
“一两。”
淡淡的声音令哄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一两？疯了吧，谁这么败家啊？就算这两条鱼再怎么稀奇也值不了一两吧。众人纷纷咋舌，好奇是哪个傻子居然肯花一两买两条鲤鱼。
出价的是个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还很是稚嫩，渔家惊奇地望着这个少年，穿的一身素净，只能算得上是体面，不能说有多富多贵。
“你确定要花一两银子买鱼？”
少年点了点头，一两银子可不是可少数目，够普通人家生活好几个月了。
“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先把鱼给我。”少年显得很精明，边说着边把手伸进荷包要掏钱的样子，渔家将信将疑地把鱼递过去了一半，少年却忽然一把抢过鱼飞快地跑了。
渔家以及一干看戏的群众被惊呆，反应过来后少年已经跑得老远，少年同他擦肩而过，他突然停步，牵着弦月的手不自觉又紧了几分。
“弦月哥哥，还有第三课吗？”
“第三课？”
他的目光始终凝视那名抱着鱼奔走的少年，渔家和群众们早就反应过来跑过去追了，他微微一笑：“就是，再不可能的事，再艰难的事，就算是受到别人的约束，但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愿意上去搏一把。”
弦月不说话了，目光追随少年，那少年得了空子，蹲在岸边将鱼放生，边跑还边喊：“以后要小心点啦，别再被人抓到了！”
他要教他的第三课……
你看，那个渔家说谁要是追到了那个少年，愿意把金鲤鱼免费送给他。这些人之所以愿意帮渔家去追人，其实都是受利益的驱使。
弦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受利益的驱使才肯相助吗，那么，他帮他呢，他能得到什么利益？那少年帮鲤鱼呢，他又能得到什么利益？只是因为他是她的转世？然而这样他又能得到什么利益？
再不可能的事，再艰难的事，就算是受到别人的约束，但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东西，都愿意上去搏一把。
真的是这样吗……
微生离雕猛然惊醒。
他摸了摸全身，呼，还好还好，手还在，脚还在，脑袋也还在。
刚才的，果然是一场梦吗。他又梦到以前了，虽然经常梦到，但远远没有今天的清晰。他的那位弦月哥哥，不管是在梦里还是现实，都是很喜欢给他上课。
他懊恼地想要起身，肩膀上忽然一痛，微生离雕不得已又躺了回去，痛死本皇孙了！
“小殿下醒了。”
神月还是一身月白色长袍，平静的语调听不出喜怒，仿佛他在这个时候醒过来是他的预谋一般。微生离雕嗯了一声，挣扎着还是要起床，神月看着他四肢都不协调的样子最终还是心软，上去扶他靠在枕头上，微生摸了摸肩膀，立刻皱了眉头，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被伤到什么的，真要命。
神月其实已经给他处理过伤口了，多余的箭身已经被剪去，只留下一个箭头在里面。因为是微生离雕受伤，他也不敢召大夫前来诊治，好在医术过关，若不是荆乌那小子略通岐黄之术，他要就把他一脚踢开了。
不过，取出箭头这种事情，还是得要他亲自来才行。
“感觉怎么样？”
微生离雕苦笑：“暂时死不了。”
神月不管他的耍宝，自顾自地将一些刀具针线平铺开来，极为随意道：“好在小殿下英武，也只睡了半个时辰。”
他怎么觉得，这是在羞辱他呢？
被吓倒好像确实挺丢人的。
微生离雕自动忽略他说的这句话，颇为配合地脱掉左肩的衣物，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神月拿捏着小刀，看到他伤口时微微一顿，血液明明已经被清洗了的，此时又溢了些出来，还有箭头露在外面，看上去极不是滋味。
他也仅仅只是愣了那么一息，随即给他清洗：“怕痛吗？”
微生离雕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怕不怕，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能屈能伸，这点痛算什么！”他说得十分慷慨，若不是亲眼见到他被几个刺客吓昏，神月差点信以为真。
说来没有告诉他这几天会有刺客，倒是他的失误。
算了算了，让他受点惊吓磨练磨练心理素质也好。
神月处理伤口的手法有点生疏，显然是多年没有练习的结果，所以整个过程中微生离雕被痛得要死，脸色从苍白变得铁青，就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至于问他究竟是谁派人要来杀他这种事，微生离雕根本不能开口。
他只要一开口，肯定就是大声呼痛吧。
带着鲜血的箭头好不容易被取了出来，微生离雕也是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这也太憋屈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荆乌捧着一包药，连敲门的礼节也顾不了了，他现在，只盼着小殿下能快点好起来，还没到门口，微生离雕便听见有人喊了一句：“主人，麻沸散来了！”
那喊的分明是，麻沸散来了！
微生离雕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麻沸散？止疼的麻沸散？那他居然还问他怕不怕痛！
他忍辱负重地去看神月的脸，却发现后者连半点羞愧内疚的神色都没有。他此时的内心是复杂的，有没有搞错啊喂，我可是为了你才受伤的！
怨念虽有，可他对上他那双波澜无惊的眸，当真不敢吐露半分。
神月不知死活地开口了：“小殿下是对臣有什么不满吗？”
他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完全没有！”
荆乌刚开始被弄得云里雾里的，此时也明白一二，敢情是，是自家主人欺负小殿下啊。
荆乌心中窃喜，堂而皇之地放下了麻沸散，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神月默了默，才轻轻开口：“臣是要给小殿下上一课。”
“其一，要时刻处于防范，即便是在家也不能完全放松，其二，自保为上，以后救臣这样的事就不要做了，一个国家的后人，远远比我这个山野村夫金贵得多，其三，能全然信任的人只有自己，将命交在别人手上，不是个机智的做法。”
神月难得说完这么长一串话，随后镇定下来看两人各自的眼神，是的，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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