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1
陈墨子不知道余叔叔要把车开到哪里去。她的心脏从上车之后一直疯狂地跳着，跳得她有种缺氧的感觉。她不得不张开嘴巴小口小口地喘着气，惊恐着带着一丝茫然。
熬了那么多天，自己居然这么轻松就被带走了吗？
她胡乱想起房间里偷偷加固过的门锁，挖空了底座的台灯，客厅里藏在一堆杂志中间的水果刀，书桌抽屉里一整排的发箍，餐厅墙上拧松了的玻璃壁画，还有二十四小时从来不关机的手机。她处心积虑地准备那么多迎战大boss的道具，临到头却发现，这些看似有用的道具不过是无力而可笑的玩具。大boss只用了一句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带到地狱。
“好的，没问题，我去送小天，单位那边晚一点也没关系的。”
陈墨子扣紧了怀里的书包，右手隔着书包死死抠着剪刀的把手。
她只有这把剪刀了。
余叔叔看着心情好极了，他哼着不成调的歌，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节拍。
“小天，你看今天的天，真蓝，果然是个好天气。”
陈墨子一言不发。
余叔叔丝毫不介意她的态度，他自言自语般地时不时说上两句，像是一个十足关怀女儿各方面成长的好父亲。
“小天，今天早上你做的可不对哦，怎么能惹妈妈生气呢……”
“小天，你想不想出去玩？我知道你学业紧张，不过放假了还是要放松放松的……”
“小天，小天，你说你妈妈怎么想到给你起这个名字，嗯？哎，真是太像男孩子的名字了，你说是不是？头一次你妈领你来见我的时候，我真以为你是个男孩子呢。你还记得吗，那天咱们吃了台湾菜……”
陈墨子镇定地打断了他的话，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竟然还能如此镇定。
“余叔叔，我是女孩子。”
余叔叔好像没听到她的声音，继续兴致勃勃地说着他感兴趣的话题。
“小天，上次你又考了全年级第一吗？数学还是满分？……”
“小天，你头发长了，该剪一剪了。我和你妈刚结婚的时候，你不是留板寸头嘛，那个发型挺好看的，就……”
陈墨子又打断了他的话。
“余叔叔，我是女孩子，女孩子是不留板寸头的。”
余叔叔似乎被她不合时宜的两次打断弄得有些恼火了，他狠狠踩了一脚油门，车子擦着一个黄灯冲过了十字路口。
春节将至，许多外来人口都流动回老家过年了。然而写字楼里的白领们大部分仍在辛苦支撑着，他们大多要到除夕才能开始春节假期，因此早高峰该堵还是堵。余叔叔慢慢堵着挪过两个路口，才整理好心情重新开口。
“小天，车里我开暖气了，把羽绒服脱了吧。不是余叔叔我挑剔，你买的这件羽绒服是真不好看。还是你妈妈眼光好，以前她帮你挑的……”
陈墨子第三次打断了他的话。她其实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鲁莽的，她在图书馆看过几本犯罪心理的书，书里说的清清楚楚，不要试图激怒施暴者。可不激怒又能怎么样呢？眼前已然是一条通往黑暗的狰狞的路，哪怕再用温存装饰，路的尽头总还是那张残忍的血盆大口，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
“余叔叔，我是女孩子，女孩子是不穿男款羽绒服的。”
余叔叔果然被激怒了。
他忽然一只手伸出去抓住陈墨子的头发，扯着她的头歪到自己面前，另一只手狠狠地打了她两个耳光。陈墨子的脸上立刻现出一片红肿，余叔叔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手下一使劲儿，她便脸朝下地磕在了平时用来装票据和零钱的储物格上。鼻血流出来了，一滴滴地落在白色羽绒服上。
余叔叔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他松开陈墨子的头发，反手扣住她的手腕。陈墨子的手腕很细，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的左手和右手并排捏在左手里，右手则去拉她羽绒服的拉链。
刚刚那一磕似乎太用力了，陈墨子耳朵里嗡嗡叫着，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她在驾驶座上扭着身子，想要逃脱余叔叔的禁锢。她以为自己已经挣扎得很努力了，但事实上她的努力简直微不足道。余叔叔很干脆地扯开了她的羽绒服，粗鲁地扔到了后排座位上。
现在她身上穿着早上妈妈用眼泪和无端指责换来的黑色毛衣。
余叔叔的眼神变了。
他的目光火辣辣的，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陈墨子，视线流连在她纤细的腰间。他开始频繁地看表，堵车让他不耐烦了，他有些迫不及待。
陈墨子安静了很长时间，她觉得自己有点脑震荡，因为她现在整个人都是晕的，还有想要呕吐的感觉。她恶毒地想，不知道吐自己一身，余叔叔还会不会有兴致。终于缓过劲来后，她却强忍着眩晕感低头去够之前滚落到脚边的书包。说不清楚为什么，她的心里有股气，支撑着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做一些鱼死网破的事情。
她先是从书包里拿出纸巾一点一点耐心又细致地擦干净鼻血，接着摸索出一个缀满蕾丝和蝴蝶结的发箍，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头上，把凌乱的碎发压平抚顺。
她甚至发自内心地笑了笑。
“余叔叔，小天是女孩子呢，我们女孩子都带这种发箍的。”
余叔叔应该是失去理智了。
他怒极反笑。前面的十字路口又堵住了，他猛地一打转向灯，从直行车道灵巧地插队进了右拐车道。人行道上的绿灯亮起，马路一边有一个地铁出口，另外一边则是一个地铁车站，忙着赶地铁或者忙着赶公交的行人们步履匆匆。
余叔叔把车停在一辆公交车后面。他一把薅过陈墨子头上的发箍，力气大到直接拽断了她的一缕头发。陈墨子痛得一阵颤抖，生理性的泪水立刻盈满了眼眶。余叔叔面无表情地把那个为数不多符合正常女生审美的可爱发箍清脆地掰成了好几段，他打开副驾驶座的车窗，探身把发箍的尸体扔了出去。他开口了，用一种审判似的不容置疑的口气。
“小天，你是男孩子。”
然而小天已经听不到他的话了——
陈墨子把头探出窗外，疯狂地大叫。
“郑成！郑成！郑成！郑成！……”
郑成小的时候有过一本叫做“Where’s Wally”的画册。画册是去国外出差的爸爸带回来的，每一页上都满满当当地画着一大片瘦瘦长长各式各样的纸片动画人。那是个深受国外小朋友喜爱的游戏，他们需要在这茫茫人海中准确而快速地找出一个叫做Wally的小人。
画册的内容十分丰富，有时候Wally淹没在海边度假的人群中，有时候Wally混迹于盛大的生日派对上，有时候Wally则夹杂在嘉年华的狂欢队伍里。不过不管身处何方，Wally始终会穿着那件标志性的红白相间的上衣，戴着那顶不分季节同样是红白相间的绒线帽。
郑成从来没有玩过这样的游戏，他每天要花上好几个小时，不知疲倦地一个人物一个人物地查找下去。于是没几天妈妈就把那本厚厚的包装精美的画册藏起来了，说是看多了伤眼睛。
短暂的童年稍纵即逝，这个世界那么大那么新奇，总有更好玩的东西吸引着小郑成的注意力，那本画册也再没有出现过。
很久很久之后，郑成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一个人。他忽然想起那本遗失在记忆角落里积满灰尘的“Where's Wally”，自然而然的，陈墨子成了他的Wally。无论是在无聊的年级大会上，还是重复无聊的课间操操场上，亦或是吵吵嚷嚷的饭堂里，他乐此不疲地找着他的Wally，那个没有红白上衣也没有红白帽子的Wally，那个在一片杂乱之中闪闪发光独属于他的秘密Wally。
时光流转，郑成重拾了童年遗憾未完成的游戏。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总是能轻而易举毫不费力地找到Wally。
他沾沾自喜于自己的成长，却永远不会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女孩子在一个冬日寒冷的早晨，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赴死的路上从熙熙攘攘赶公交赶地铁的人群里一眼挑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能带来生的希望的，只有一次机会的，扭转了命运的Wally，她的Wally。
余叔叔意识到了不对，他的脸扭曲了。他一连按了三遍升起车窗的按钮，奈何陈墨子把半个身子都伸了出去，几乎是半挂在车窗上，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大喊：“郑成！郑成！郑成！”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喊不出他的名字以外的任何东西，她不知道隔那么远他听不听得见，不知道他听见了会不会过来，更不知道他过来之后怎么拯救她。她只是重复地，绝望地，一往无前地喊着他的名字。
余叔叔刹那间方寸大乱。他想把车开走，可是前后堵得水泄不通。停在他前面的公交车这一站上下车的乘客特别多，乘客们还很有素质地谦让着照顾着腿脚不大灵便的几个老年人，上车门前挤了好几圈人。他又想把陈墨子硬拽回来，然而却来不及了——
大半个公交车站台等车的人全好奇地转过头来，那个叫做郑成的傻小子面红耳赤地小步跑了过来。
“陈、陈、陈墨子……”
陈墨子二话不说地拉住他的手，他的手干燥而温暖，她感觉到了勇气。
“郑成，这是余叔叔。余叔叔，这是郑成，我是他的女朋友。”
她的话说得异常古怪，她没有说“这是我的男朋友”，而是说“我是他的女朋友”。
余叔叔勉强扯出一个笑，刚想客套几句，陈墨子根本不给他机会，她似乎喘气也顾不上了，语速极快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
“余叔叔，今天我就是和郑成去图书馆呢。郑成和我关系可好了，他有我妈妈的手机号码，他刚刚等得肯定着急了。对了，他和我一个数学老师，严老师，余叔叔你认识吧？今年她给咱们家打过电话，妈妈接的。哎呀余叔叔你看红灯快完了，你快放我下去吧。郑成，这是我余叔叔，他和我妈上半年刚结婚，是我的继父。他在机关单位工作呢，很了不起吧。今天他特意来送我呢，他开的车不错吧，是丰田。对了你刚刚看到车牌号了吗？没事，我告诉你，你要记清楚了……”
陈墨子下车了。
她一只手拖着书包，一只手紧紧抓着郑成的手，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毛衣。余叔叔似乎想把后座的羽绒服递给她，但是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绿灯亮起，各个车道上的车子慢慢动起来，一辆银色的丰田汇入车流中。工作日的早晨，堵是堵了些，一切终究是井然有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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