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临近春节，便利店的装扮一片喜庆。心灵手巧的店员们把红红火火的春节特供礼盒在进门后最显眼的货架上摆满了整整齐齐的一排，店里的背景音乐也换成了更加应景的拜年经典曲目。
只可惜现在一边蹭着空调暖气一边霸占着店里两张椅子的一男一女完全没有任何感觉。随着郑成一句话落，两个人同时停止了动作，徒留空气里一声接着一声不厌其烦的“恭喜恭喜恭喜你啊”，像是水平低劣的催眠。
陈墨子冷着一张脸，她着实不知道该拿五官挤出一个什么表情，因为她现在连自己的心情都没办法准确形容。
愤怒？尴尬？生气？感激？解脱？悲伤？高兴？
都不是。硬要说的话，勉强算是恍然大悟。倒不是对郑成为什么执意要帮自己恍然大悟，而是对自己的性向恍然大悟。像是一个核对了三四遍随身物品后恋恋不舍出门的人，总觉得落了什么东西，等到出了小区门又过了一个路口，才突然一拍脑袋。
哎哟，尼玛交通卡放在昨天那件外套口袋里了，没带出来！
哎哟，原来她喜欢女生来着，她差点忘了！
她有心要辩解几句，偏偏不知从何说起，再想一想又觉得应该先摆正立场拒绝了郑成的建议。一时之间脑子里乱成一团，刚张了张嘴便无奈地闭上了。
相比之下郑成像是成功地已经被拜年歌催眠了一样，显得奇异地心平气和。他甚至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饮料，接着安抚性地笑了笑，忽然口齿伶俐说起了一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话题。
“陈墨子，你会交朋友吗？我不会交朋友，我从小就不会交朋友。以前我在大院里住，那些大孩子小孩子总是一起玩，不过一次都没带过我。那时候我爸妈工作忙，我就每天坐在我家门口，说是等爸妈回家，其实是很羡慕地看他们在一边玩。”
陈墨子越发不确定该往脸上摆什么表情了，她掩饰性地也喝了一口饮料。
“后来我妈回家看我可怜，就给我买了一大包大白兔奶糖。你知道我们小时候大白兔奶糖很贵的，而且大院里的人基本上都不富裕，我妈说她买那么大一包也很肉疼的。结果那一天她回家，就看到我站在我家门口，大院里的小朋友们排着队，一颗一颗地从我手里领糖。我一边发糖一边还说，吃了糖你们要和我玩……”
陈墨子渐渐地被这个和上下文没有半毛钱关系的故事吸引了，她转过头去看着郑成。
“大家都围着我，我开心坏了。每个人都拿了两三颗糖，转眼就把那包糖分光了。然后他们吃着糖，开开心心地叫着跳着跑远了。我妈说她看到我慌慌张张地想要跟着一起跑，可是没跑几步就站住开始哭。原来他们管他们玩，还是不带我，我仍旧是那个不受待见被孤立的人……”
郑成眨了眨眼睛，陈墨子似乎从这个微妙的停顿中读出了几分心酸，她不得不出声打断他短暂的思绪：“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我妈很生气，她觉得我没本事，连个朋友都交不到，又觉得我把那么大一包大白兔就这么分出去了，一点儿也不心疼钱，不懂事。她把我狠狠骂了一顿，还罚了我……”
“她怎么罚你的？”
“关小黑屋。从小到到她一次也没打过我，她说打人不文明。我们大院地下室有一间屋子，特别黑，她就把我关在里面。那里面……特别安静，特别特别安静……”
陈墨子心脏狂跳。她又一次地想起了看过的那几本犯罪心理的书，上面分明有过类似的描写。在一个没有光线没有声音的小黑屋里，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陡然感觉失去了视觉，失去了听觉，进而失去了知觉，失去了触觉，直到失去了……
自我。
她啼笑皆非地从心底泛上来一种荒谬感，郑成那句“我们是一样的人”居然瞎猫碰到死耗子地歪打正着了。从某方面来说他们确实不是一样的人，然而换个角度看一看，他们毫无疑问就是一样的人。
“后来呢？”
“后来我很害怕，就开始唱歌，会唱的不会唱的，全唱了一个遍，翻来覆去地唱，一边唱一边哭。我妈一般先关我一个小时，过了一个小时她会隔着门问我，知不知道错了。知道错了，知道哪里错了，以后怎么办，这些全部要答出来，才放我出来。那一天是我第一次关小黑屋，我太害怕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第一个小时压根没听到她问话，所以她又关了我一个小时……”
“后来呢？”
“后来我觉得我快要死了，谁知道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大概是我之前发糖的时候顺手塞的，没留意。那时候在黑暗里，我觉得大白兔奶糖活过来了，它陪我说话，就是那种兔子发出来的，因为两只门牙挡着口齿不清的那种声音。它还给我唱歌，讲故事，告诉我不要怕不要哭。我告诉它，它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它还挺开心的……”
“后来呢？”
“后来啊……我不知道关了多久，妈妈好像来过两次吧，对我的回答都不满意，所以还是关着。慢慢地，我感觉到饿了，特别饿，又冷又饿。大白兔奶糖告诉我不要哭，它会一直陪着我……可是……我越来越饿，越来越饿，我试着去推小黑屋的门，真的是用了吃奶的劲儿也推不开。我心里绝望了，大白兔奶糖突然说，把它吃掉吧……”
陈墨子手一抖，险些把桌上的饮料打翻。她偷偷瞄了两眼郑成的脸色，斟酌地继续发问：“后来呢？”
郑成没说话。
陈墨子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了怀里的书包，郑成的沉默似乎是对她心中那一个答案的认可。便利店里暖意融融，音乐轻柔而欢快，她却隔着书包外层一遍遍摸着袋子里的剪刀，感觉寒意正一丝一丝地顺着她的脚她的腿奋力向上蠕动。
郑成忽然扭头直直盯着她：“陈墨子，如果……你是当年的我，那颗大白兔奶糖……你会吃吗？”
陈墨子无由来的一阵紧张，她说不清为什么，此刻郑成的眼光仿佛有实质般的压力。她的两只手已经离开了那杯温暖的芳香的饮料，正紧紧地抱着书包护在胸前。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郑成扯了扯嘴角，表情在笑和不笑之间徘徊着。虽然陈墨子回答完了他的问题，他的目光仍然没有移开，牢牢锁着她的眼睛。
于是陈墨子反问了回去：“所以当年的你，把你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吃掉了吗？”
她把称呼换了换，因此这个问题显得异常诛心和刻薄。郑成听了她这牙尖嘴利的问题，反而把脸上的神色定格成了笑容。他毫无预兆地一下子凑近了陈墨子，陈墨子吓了一跳，顿时僵硬着想要后退，高脚凳拖着地板发出一串刺耳的摩擦声。郑成赶紧重新坐直了身子，他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咳了两声，缓缓打开手掌。
上面赫然躺着一颗大白兔奶糖。
他刚刚从披在陈墨子身上的自己外套口袋里取出来的大白兔奶糖。
“送给你。”
“……这是你那个唯一的朋友？”
“当然不是，都过了这么多年，早化了。”
“所以你当时没把它吃掉吗？”
“我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那为什么送我这个？”
“因为我想要和你做朋友啊，想要和你一起玩，想要帮助你，还想要你也帮助我。”
“……为什么是我？”
“嗨，我说过的，我们是一样的人啊。我没有朋友，我猜，你也没有朋友吧。”
陈墨子结结实实地茫然了，她努力想在千头万绪中找出一条有价值的信息，一不小心就和肥皂的思想活动同步了。
什么情况？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本来在讨论什么来着？我们应该讨论什么来着？呃……我在干什么？我要干什么？
对面的郑成执着地举着手掌，他的眼睛里带着鼓励，神情中含着蛊惑，活生生一个引诱白雪公主吃毒苹果的老巫婆。然而陈墨子却偏偏被打动了，她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思考，犹犹豫豫地伸手去够那颗似乎蕴含着能颠覆一个世界巨大能量的大白兔奶糖。
我们是一样的人……吗？我们是一样的人……吧。
在这个毫无意义的充满罪恶的扭曲的世界里，得不到任何的理解，得不到任何的救赎，隐藏着无法言说的秘密，找不到存在的意义。忍气吞声地，看似完整地，苟延残喘地，腐朽地活着。
我们是一样的人啊……
她捏住了糖果的包装，陡然间心中一动，指尖一顿——
“可是不对啊，那个一直跟着你的男生，肥皂！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郑成没有给她缩回手的机会，他右手往上一送，左手顺势捏着她的手，把那颗大白兔奶糖稳妥地包在她的掌心里。他的眼神里有一点藏得很深的癫狂和火热，口气里是不漏痕迹的漫不经心。
“他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喜欢的人。”
“你才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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