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荒冢
今夜破晓，似乎来得总要迟上一些。
少女合上眼，那粉身碎骨的痛处却没有如期到来，当她重重地落在草丛之中的时候，她似是还安然无恙，她又睁开眼来，只见得那些狼兽好奇地将她围坐一圈。
有个看着半大的狼崽子似是为她手臂创口所吸引，下意识地便往少女爬去，却被一旁的母狼拍了一记额头，嘴上发出呜呜的声响，捂着头又缩回了狼群之中。
正当少女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这黑暗之中，却是闪出一个高大的身影，他便静静地站在少女跟前，也不言语，最后对着少女鞠了一躬。
只听得那人影吹了一记口哨，那些原本野性难训的恶兽却是乖乖跟在那人影的身后，往草丛之中退去。
少女疑惑地望着那离去之人的背影，倒是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是谁来。
突然，她听得有什么物件落在她身旁，还滴溜溜地滚动了几下，她伸手去摸，却摸到一腔温热，还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她转过头去，只见得一张苍白惊恐的面庞顿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一颗大好的头颅，正是那抛下她疯狂逃窜的两个商人之一，那人眼里似是有无穷的怨气与难以置信。
只是这无限不甘的情绪已经随着他的身死化作灰烬。
少女却是被这番景象，吓得大叫起来，她也不顾手臂上的伤口，连滚带爬地远离这一恐怖的景象。
这头颅却似是活了一般，追着少女一蹦一跳地赶了上来。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刚才还拿本姑娘当挡箭牌，咱们有一说一，你可不能以怨报德啊。喂！我说你别过来啊！”
少女颇有些歇斯底里的吼着，而那头颅却是充耳不闻。只顾着追逐少女的足迹，那血迹淌了一路，只将草丛染成了赤色。
而少女的伤口也不停地流出血来，她的脸色如今已是与那头颅并无异处，甚至要更为苍白许多。
她勉强翻身从地面上挣扎着爬了起来，还未跑出去几步，却是被地上的崎岖绊了一下，瞬间便摔了个狗啃泥。
“我怕不是还得给那个奸商陪葬了。”少女心中瞬间闪过这么个念头。
却听得耳旁传来了一阵声响：“所以这滥好人，往往做不得。”她一个机灵，转过身来，正瞧见那一身黑衣大氅的孤竹君，一手捧着一颗头颅，而另一只手，正扯着那具没了脑袋的尸身。
站在原地就那么笑着看着她。
“这，这是怎么回事。”秦又帘还是不安地看着少年手中的那颗头颅，生怕这颗脑袋突然变活转过来，一口便咬下自己一块皮肉来。
“还能是什么回事，另一个倒是跑了，这两人彼此之间本就不怎么信任，各自暗怀鬼胎，我被那人丢来的此人一阻，他已是逃入了城中。
我本不善脚程，故而也不加追赶，权算他命大了。”少年将尸身放下，又将那颗头颅高高抛起，而后一脚踢得老远。
“那你……少君为何要杀了此人，少君不是说不插手其中事情吗？”少女狐疑地看了一眼少年郎，他本非善辈，之前在黑庙便因一言不合，就能杀人剜心。
她可不觉得这男人会因着自己身陷险地，便去杀了这等猪狗不如之辈。
不过，这孤竹君也算是一位传说里头的古王，要知这君王天心往往与常人大有所异，往往不能用常理测度。
孤竹君将那尸首往远处一抛，空中似是洒了一阵血雨，将那些枯草残树都浇上了斑斑血迹。
“你若是想知晓其中之事，不如自己跟上来看看。”说罢，他提着那颗头颅便往回走去。
少女看着周围都觉得随时会窜出只狼兽来，亦或是再来这般两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自己便要交代在此处了。
慌不迭地跟在孤竹身后，刚要跑动起来，却觉得脚踝一疼，“哎呀”一声便栽倒在地上。
少年人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得扶额叹了口气。他转过身来，向着少女伸出手去，眼神却不由得往天边飘去，似是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少女见得他这般敷衍，又想起刚到草原之时，他也是这般死德性，心中也是火起，也不去接少年人伸来的手掌，自顾自地支撑着站了起来。
她这时才有机会看了看自己的脚踝，却是青了一块，看来跌的很重，都有些微微发紫。也是全赖这少君作弄，不然她哪会儿落得这么个下场，但又打不过此人，只能自顾自地生起闷气起来。
少年人似是讨了个没趣，也不言语，将手背在身后，独自往前走去。
少女跌跌撞撞爬到此处，却是与马车不远，但也相去半里地界，等到她一瘸一拐的走到马车边上，天色已是到了最为黑暗之时。
那少年在一旁点了堆篝火，照亮了附近的车马与通途。
“你这脚程，却也是极慢了。”那少年正伸手将那车马的门板一块一块撕扯下来，见得少女前来，不由得揶揄道。
少女却不答话，只说：“这马车里便是那商贾所说的绫罗绸缎，与胭脂水粉了罢？这一车若是进了辽西郡，恐怕能赚个盆满钵溢，这些行脚客倒是打得好算盘。”
那少年也不回头冷冷地说道：“你刚巧与那俩人聚在此处与狼群对峙，却是不曾嗅到不同寻常之味吗？”
少女歪了下脑袋，看起来似是没懂少年所说之意。
孤竹也不解答，用力将那门板一扯，那堆积如山的货物，便似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般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
少女正站在车厢边上，若不是她眼疾手快跳到一旁，早已被那些个瓶瓶罐罐砸个正着。
而那少年人走上前去，取过落在地上的长刀，随意翻检了一下那些个箱子。
只见得一个青色的匣子之中，正滑出一颗奇形的头颅来，这颗头颅不似人形，倒是像是只狼兽，只是上头的皮毛与血肉都已经被剔去，只余下骨骸。
却依旧透露出无边的凶悍与杀意来。
“君上，这是？”她还是忍不住发问。
少年人却像是陷入了长考，最后却如梦初醒一般，看了她一眼说道：“这是草原狼王的尸骸。恐怕便是刚才那群群狼之首罢。”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又用长刀划拉了几下，其中一个大箱子顿时洞开了出来，只见得露出了几十张完整的皮毛，正塞在箱内。
“那群狼兽为数不多，恐怕是遭了这几个假商贾的袭击，子民相残并不奇异，这人兽并为共生，只是将他族族酋枭首贩卖，却是犯了孤王之律，实乃该诛。”
少女瞧了一眼那面目清冷的少年人，却见得他往日平静如水的脸庞上，也罕有地露出了些许愠色。
他走上前去，又踢开了一个箱子，那箱子一下子便侧翻在地，只见咕噜噜地便从里头滚出了几颗小球。
少年见状却是当即便厌恶地扭过头去。良久只吐出四字，“果真如此。”便不再言语。
少女见得怪异，便走上前去，俯下身来，正要将那些球儿拾起，却有一只球儿滚到她的脚边，那朝下的一面疏忽之间便翻转过来，正露出几个窟窿。
似是正对着她喘气。
她大喊一声，便连滚带爬地缩回到了少年脚后。一边哆哆嗦嗦地说道：“是……是死人骨头啊。这些都是那些个假商人杀的人啊。”
那少年却冷笑一声：“杀人？他们哪有这般胆子？你瞧这些头颅都比成人小了三两圈，
盖因这是早夭的孩童的头盖骨。乃是一味名贵的药材，常有药学名家，将之取来研磨成粉专治各种疑难杂症。
这儿的头盖骨恐怕有三十来只，应当是他们取自各地荒冢之内。
天下仍旧动荡不堪，这百姓养活自己已是殊为不易，这些初生的婴儿更是脆弱，若是逢了战乱年月，这孩童往往十不存一，倒是都便宜这些蛀虫了。”
少女静静聆听之时，却见得一簇火光从少年手底升起，“你且将狼王头颅放入盒中，拿过一旁。”
少年的声音有一种不可对抗的威严，她点了点头赶紧从那堆杂货之中，将那只盒子抢在怀中。少年手中的火焰一闪之间便砸入了那堆货物之内。
那些个狼皮与孩童骷髅首当其冲被点燃瞬间烧了起来，不过这火光不知为何，并没有蹿升上去。
不多时，这些物件便被烧成了灰烬，奇异的是那些头颅的落处，却是呈现出不同的样子。
那原本放置头骨的地方，正被一枚青绿色的丝带托着，那丝带似是水火不侵，在这阵烈火焚烧之中，都完好无损。
少女听得孤竹“啧”了一声，而后说道：“你且将那些骨灰收起，用那张丝带包好，带去前头的荒冢，葬于一处，别让这些孩子曝尸荒野了。”
说罢，他便远远眺望着辽西郡，不知在思忖什么。
而少女虽是心中有些埋怨，这些个苦活累活，往日里总有奴仆操持，又怎得需要她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亲自动手。
如今跟了这么个喜怒无常的怪胎，事事亲为不成，还都是这些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当真心头有气。
只是这人似乎又是个法力高强的主儿，这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得，当真令人郁结。
但她亦是无法，只得将那些骨灰收了起来。却听那少年人轻声说道：“那处坟场，与你跌倒之地，不过百步。你且向南去，天将破晓，你万要快去快回，要知孤与你，花未赏，云未看，纵有百里未悠游，你可切莫抛了孤王，消失在草原深处呐。”
少女头一回听得他这般轻声细语地叮嘱，心中却涌起了一丝暖意，她抱起骨灰与那只装有狼首的匣子便往坟地去了。
这处坟地若是说荒冢倒是不如说乱葬岗来得合适，这外围自有一股恶臭之味。
便是来自许多用草席随意一裹，抛掷在此的无名尸首的腐败之息。
其中不少草席已经破碎，露出被野狗啃食过的尸骨。
正值冬日，蚊虫渐少，腐烂的速度也变缓了许多，饶是如此，还是一股臭气熏天。
秦二小姐踏入其中，也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只能往里头再看看了。”少女皱着眉头，寻着可以落脚的地方往里走去，这双肋都各自夹着东西，让她似是在表演杂技一般，一摇一晃，颇为艰难。
正当她一步踏出，重心不稳，正要跌倒的时候。
却觉得有人在她背后扶了她一把，她只觉得一股恶寒，从身后升起，她不敢回头，只好往前看去。
无数红点从黑暗里一一点亮。
少女忽然觉得，这破晓将至，她却似乎见不得那一轮红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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