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秦府
说来，这几日的旅行在整装的车队眼前，无非是弹指须臾。
通州城城守本就是秦家亲信，此处兵马也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不足为奇，这满城皆兵的盛况，自孤竹君消匿于暗处之时，方才纷纷罢手。
那城头站立的李典斯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方才敲响铜锣，这城中也是多事之秋，先是有胡人商贩聚众闹事，又有辽西郡的大老爷下令布防。
这巡城教头的位置也不甚安稳，他靠着城墙，正往下巴望，只见得一黑衣道人身后领着诸多道童，正气冲冲地往城外行去，面色不善。
而这黑衣人手中还提着一个由布料包的严严实实的棍子，也不知作何用处。
他倒是想起上头除了要对那少年人严防死守之外，这道人倒是不在其列，便对着好奇心深重的手下摆了摆手，下了城头，往城中行去。
耳边传来，阵阵车马鸣闹的声响，一城巡城教头不由得挥了挥手中的马鞭，在自己的背脊上敲了敲，伸了个懒腰，也不管不顾，只想搂着婆娘睡上个好觉。
秦府坐落于辽西郡正中，分了郡守府衙，与秦府大宅，只是秦家在辽西郡乃至于燕云十六州，都算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这郡守府衙往往都是做个模样。
下面领职的小差只是领着些月奉，偶尔过来帮秦家做些个事儿。这辽西郡最多的也是塞外牧民与当地汉民之间的争端，往往不是一块饼，就是为了一只羊。
这些个鸡零狗碎的事情，秦府也不愿理会，便请奏朝廷立了当地土司，专做此方面的仲裁，自己只执掌虎狼骑兵的兵权。
只是这等势力也与秦家纠结于一处，故而在辽西郡，秦家早已是说一不二的存在，且积威深重，若是那日秦二冲昏了头，找了一家居民藏匿，恐怕隔日就得被遣送回府。
自通州至辽西郡，一行人日夜兼程，沿途至驿站便更换马匹，不过五日，便到了辽西郡城口，秦二端坐在车内，心下有些戚戚然，似是想到了什么。
便唤过一旁的仆人问道：“大公子去了何处？自通州就不见他身影。”
那仆人面白无须，见得往日里沉默不语的二小姐忽然开口问询不由得紧张地搓了搓手，说道：“禀二小姐，大公子说‘他于漠北另有要事，稍后便会赶回郡内’，大公子还说‘二小姐你莫要多做他想，之前那个贴身丫鬟，已是押入水牢，若是无他准许，便多关个十天半月，也是寻常’。”
说罢，这仆人抬眼看了一眼秦二，只见得少女咬着嘴唇，手指关节，已是捏的发白，他颤颤巍巍地跪倒在车内，他自是知道，秦二小姐在府内都是一副刁蛮本性。
若是发起狠来，自己身上怕是就得少个零件，只是大公子吩咐的话，他又不得不转达，一来二去，他虽是心中叫苦不迭，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一句。
“二小姐，你莫要生气，我前几日，听看管水牢的孙老说‘这水牢不过是做做样子，这丫头尚在牢里好吃好喝’。”
秦二却不愿再听，只是挥退千恩万谢的仆人，斜倚着车厢，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他这是已经逃出生天了吗？
她想到此处，不由得扑倒在兽皮地毯上，裸露的肌肤上传来阵阵舒暖的体感，让她不由得泛起困来。
车马外，木轮平稳，偶尔有石子被击飞，碰撞到车底的声响，也被多层的牛皮一一遮挡，轻巧到不足，一丝雨点的滴答。
这是第五日了吧？她不由得想着，恐怕辽西郡也近了，又要回到那个囚笼里了，只是见了花花世界，哪怕尽是万丈狂沙，与千里隔壁，都比之虚幻的楼阁。
来的真切吧？她掀开一丝帘子，只见得窗外的景色似曾相识，如同生在记忆深处一般。她苦笑一声，学着那个少年，有样学样地叹了口气，重重地靠在暖被上，沉入了梦乡。
她站在秦府正门，身后正是整齐划一的家仆，与护送她五日行来的官兵。正门站了管家与一干芙蕖房的妇人，笑意盈盈地望着秦二。
而那原本被拘禁于水牢的丫鬟翠玉也站在那管家一侧，表情却有几分怯生生的，只是看到秦二，眼底偶有一丝精光，倒是遮掩的极好。
那管家领着诸人对着秦二一鞠躬，齐声唱道：“恭迎二小姐回府！”那些个兵士声如洪钟，一时之间，这等消息便传遍了辽西郡上下。
多事的闲妇懒汉纷纷探头出来瞧看，被那些个兵士一驱赶，又做了鸟兽散。
秦二轻声说道：“翠玉随我来，其余人便就此散了罢。方管家，若是我哥回来，便来知会我一声，其余有事，找翠玉通传。”
她便头也不回地往屋内行去，顺手携了丫鬟。
要知，如今这府中，秦家家主也就是她的父上，已是领着诰命夫人往洛城去了，也不知猴年马月方能回来，其中连横合纵之事，不是一日之功。
而原本总领家中事务的兄长也在通州城，一时之间，赶不来此处，明面上，她早已是城中权势最为煊赫的人。
故而她也无所顾忌起来，顿时恢复了往日的刁蛮神色，颐指气使起来。
这秦府入了正门，便是有山有水，府内不同外城，尽皆一片绿意，藤萝老树，碧水寒潭，若是不知，还以为来到了中原地界。
少女循着回廊往自己的阁楼行去，一路走来，丫鬟与妇人纷纷对她弯腰作揖，她也不做理睬，径直行去。
她所住之地，号为“紫烟沉”，取自古诗“流沙丹灶灭，关路紫烟沉”，家中的教书先生曾言过这般两句，她听着投缘，便抄录了几遍，将“牡丹”改了“紫烟”倒也应景。
刚要上楼去，却见得自己的阁楼一旁，忽然起了一栋小楼，似是连夜赶制，故而做工有些粗糙，好些东西都未上完，活脱脱似是一株伪物。
里头尽是白毛坯，看的秦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转过身，问道：“此处，是为何地？”
翠玉也看的奇怪，摇了摇头，秦二心中觉得有些不妥，便引着翠玉，走到了那处工地，只见得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
她对着翠玉使了个眼色，那女仆便会了意，快步走到一位监工身旁，咳嗽了一声，那监工转过头，正瞧见秦二神情冷漠地站在一旁。
吓得连忙跪在地上说道：“不知二小姐驾临此处，小的，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翠玉却是又一咳嗽，说道：“小姐今日前来，是想问问，此处怎的建了一栋小楼，怕是要将咱们这紫烟阁遮了个通透，这冬日里晌午还巴着晒个太阳，
如此一来，岂不是做了废？”
那跪在下首之人听得丫头语气不善，已是吓破了胆，连句话都不敢说。
正当少女皱着眉，想不通其中关隘。
“此处名为‘南柯子’，是大公子钦命建筑的行宫，二小姐，这监工不知者不罪，还是莫要刁难她为好。”正听得一声如同黄莺一般清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翠玉却率先回过头去，脸上顿时变了颜色。
秦二听得这声音与自己有七分神似，心中不安愈盛，只是待得她见得那人面貌，却不知如何言语。
只见得这女子与她一般高瘦，相较于秦二，这女子更为清减些许，却流露出一股楚楚可人的媚态来。
一头青丝垂落两肩，但一脸面容却被数之不尽的纱布缠了起来，只余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正好似轻嘲一般地盯着她。
“你是哪房的……”
那女子不待翠玉问完，便盈盈一拜，随后说道：“小女无名无姓，只得大公子，赐名‘春心童子’，随侍左右已有三年，只是这张面孔，却是生的骇人。
唯恐吓到了二小姐。”
翠玉却抢先冷笑一声说道：“瞧你年纪与小姐一般大小，还称什么童子？”
那春心童子并不言语，只是拜了拜退到一旁。秦二却是心头恶寒顿起，但四顾之下，却无由头，只得托着额头，口中却问道：“既然你与大哥身边陪侍，恐怕知道此处梗概罢。
一五一十地道来，为本小姐听听。”
那春心童子目中闪过一丝犹豫，但终究还是垂着头说道：“此处小楼，唤作‘南柯子’，若无意外，便是作为二小姐的待嫁之所，二小姐既然不想过早，嫁去洛城，便在此处小住。
宁王府派下来了木料与金银。如今已是建设了几日了，此场冬雪之后，便能完工。”
秦二心中盘算，此番言语倒是合情合理，但她仍是觉得惊疑不定，一旁的翠玉不时用眼神偷瞄她，看来，也是不是如此信奉此等道理。
只是这女子言语滴水不漏，又是一副水泼不进的模样，秦二只得挥退此人，引着翠玉往楼阁上去了。
如今也不是忧心此事的时候罢，她踏上阁楼，满目旧物，恍如已经远行十年，一夜霜雪。
出行前的胭脂，还是凌乱的铺张在桌上，金丝被暖，也不过一团斑杂模样的混乱之物。
只是屋内却多了七八红柜，上头仔仔细细贴了宁王府的挂印，字字清晰，其间金银细软，绸缎绫罗，更有樟脑沉香，海外异国传来的胭脂水粉，尽是稀罕之物。
她将罗衣换了，换了一身薄纱，身畔侍女走上前来，将香炉点起，余烟袅袅，不绝如缕。
差翠玉赊了些家中古井酿的酒水，放在一旁。
“漠上女子，哪有不饮酒的？”她摇晃着白瓷酒盏，似是忆起自己那日装作不堪酒力的模样。
红烛摇曳，男子细语声声，觥筹交错，江湖乱夜，也不过仅此而已罢？
她望着阴沉沉的天际，饮下一杯。
旋即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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