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佚女 上
“帮我个忙。”
姜鲮这样说的时候杨仲完全没有想过拒绝她。他和姜鲮定下傍晚回到她身边的诺言，却绵亘十数日没有出现在她眼前。这天早上他终于醒来重回福利院，内室的门仍然开了一个角，姜鲮照常替他留了门。杨仲看到那熟悉的狭角不由得微微一怔，接着他摇着轮椅滑过去推开了门。
女人坐在现在属于他的那张床上等待，安静沉默，苍白无血色的面孔上隐藏着深沉的怨切，她不知道正在想什么，太投入了，连轮椅滑动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她看见杨仲的时候愣了愣，接着她仿佛才反应过来杨仲回来了似的从床上坐起来。女人坐在床边伸手去碰杨仲的面孔。她的指尖擦过她在他唇上造成的浅淡伤口，女人咬出的痕迹已经止血，但要消退显然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办到的事。
她咬的。她甜蜜地笑了起来。
她最后只说了这么四个字。
她眼里的情绪呼之欲出，她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她的眼睛却这样晶亮地回应：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杨仲什么也无法向她解释。因为他确实没有遵守诺言。最后他只能沉默着点点头向女人伸出双手，姜鲮将他抱起来，像个孩子似的牢牢搂在怀里，女人温凉柔软的怀抱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她轻轻抚摸着他的面孔，女人的眼神像是深井，翻涌的情绪几乎将他淹没。
接着姜鲮按住他的下巴低头覆了上去。不，这并不是个亲吻，女人不是要亲他，她的舌尖紧密地摩挲他唇上的伤口，这动作使得他的唇重新变得湿润，而后她忽然就用了力，细而尖的犬齿扎进伤口中，新的血液渗透出来，两人的口腔中一片甜腻的腥气。
杨仲闷哼一声，试探着用舌尖去触碰她的唇，女人微微一侧头缠住他的舌接受了他的吻。这个吻却出乎意料的心平气和，仿佛刚刚凶狠狞恶的撕咬只是个假象而已。他慢慢地安抚着她，像在安抚一个没有吃到糖果的孩子。
杨仲以为她的不快来自于别人的亲吻，但女人只是想要在他身上留下更深的烙印罢了。她既然不能在他心上留下波澜，就只能在他身上留下伤口了。
姜鲮打开柜子，取出那副早已做好的人偶下肢。象牙白色的圆润躯体终于完整地为人所见，显示出它巧夺天工的精美。
那是一副非常精致的肢体，触手细腻，色泽白皙，和杨仲的躯体没有任何色差。只是装上了人偶的球形关节，虽然肢体能够随意转动，也同样牺牲了实用性。它很美，但只是一件用来陈列的漂亮摆设。
杨仲半躺在床上，女人捉住他一根腿骨，将他的大腿扣入人偶肢体的膝盖关节中。那大小实在是十分合适。材质十分柔软，并不会让他的膝盖感到气闷。不过最主要的是这副下肢并不需承担行走的责任，既然不用承担重量，自然也不至于给他的腿骨带来太大的痛苦。
杨仲坐在床边，那双腿脚温驯地下垂着，显出柔美的线条来，像一双和煦的女人的腿。他看着这双腿出神，在杨仲看来这华而不实的东西显然不适合自己。这肢体不仅本身是个摆设，更使得他自己也完全变成了摆设。最后他试图探手去摸一摸，躯干视觉上的完整又一次让杨仲忘记了他残疾的事实真相，他狼狈不堪地从床上一头栽倒，像一棵营养不良被大风欺凌的树。姜鲮探手一把捞住他，将他按回床上。
他叹了口气。残障的事实纵使他已经接受，也常常反应不过来。女人将他搂在臂弯里安抚般用唇碰了碰他的额角。杨仲敏锐地从她的态度里感觉到了一点什么。这时候他已经隐隐有些不再想帮这个忙了。他知道那绝不会是一些重要的事，因为他们已经没什么重要的事了。
“姜鲮……”他喊她的话尚未出口已经哽住了。女人从她的衣柜里取出了一件衣服，杨仲的眼神随即一滞。
女人的手中的衣物色泽极艳丽，纹饰繁复，显出一种天真的醇美。杨仲毫不怀疑她试图把这玩意儿穿到自己身上，她的眼神就是这么说的。
在她给杨仲装上人偶关节的时候，杨仲就感觉到了那种看心爱娃娃的感觉，被人用这种眼神注视的感觉绝对不好。
接着他就听见对方低而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帮我试试它吧。我特意替你做的。”
那是一条洛丽塔风的裙装，叠满了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裙撑浮起满是花朵的裙摆，长而叠沓的姬袖上缀着白色的蕾丝，领口下是一片半透明织物，可以想见穿上以后其下若隐若现的皮肤。
杨仲显而易见地僵住了。
姜鲮的指尖摩挲他的面孔，她在他耳畔低语，接着伸手去解他的衬衣纽扣：“你答应我的……”她的语气低沉又惑人，女人冷漠的语调里又带着潋滟的甜蜜，“不试一试吗？”
杨仲一点也不想尝试这个提议。作为一个男人，他当然不可能乐意被当做洋娃娃一样打扮，穿上漂亮的衣裙任人观赏，这多少都是对于个人意志的伤害。杨仲伤残后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摆设，而他现在恰恰无法证明这一点是错误的。他现在确实一无是处，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女人微凉的指尖随着她解开纽扣的动作划过他胸前的皮肤，她执着的眼神停留在他的瞳上，她吻着他，像希冀糖果的小人儿。
杨仲忽然拨开了她的手掌。他低声道：“我自己来。”
男人随手解开最后两颗纽扣，将白色衬衣干脆利落地从他身上剥下来。
他向她伸出手来，脸上的表情仍是温和的，他朝她微笑着说：“来吧，给我。”
杨仲因伤久未见光的皮肤和姜鲮的竟有些相似的色泽，瘦削的躯干因为久卧皮肉都显得菲薄。女人伸手去抚摸他的脊背，她将自己的面孔抵在他肩头，语气忽然变化了：“你不要生气。”
女人不知以怎样的敏锐察觉到了他郁结的心思，她惊觉自己只是一味地在发泄自己的情绪。她太重视他了，纵使早有准备，一旦轻易地被拒绝，心理上一时半刻也接受不了。
人偶的肢体和她亲手设计制作的漂亮洋装，是偶姬心中最美丽也最不堪的愿望。她发自内心地一直想要画地为牢，姜鲮的空间障碍症帮她病态地实现了这种陪伴。但她也很清楚，长久的拘束只能磨损他的意志和人格，她因此不得不放任杨仲成为一名契约灵狩：她在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留下那个她所认识的少年。
偶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关系，她一直在隐藏她的心思，但既然称作“隐藏”，也就常常有流露的可能。
王是任性的，但她明白她的任性会毁了她的爱人。因此她又隐忍着克制。她抱着杨仲，发出呢喃不清的抱歉，她将那条漂亮的裙子随手丢在一边，全不在意那些制作它的辛勤时光。
杨仲没有料到她会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他以为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能很好的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最后他想了想，不再维持那种和煦的微笑。
他的确并不想笑，微笑只是习惯而已。他想他既然已经决定了要陪伴姜鲮，就不应该在她面前再隐藏自己了。姜鲮很在意他，他感觉的出来。
半晌他问：“姜鲮，你告诉我，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女人抱着他很久没有说话。她的手臂收的很紧，杨仲有些轻微的不适，但他并没有阻止她，反而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姜鲮的声音低低的，竟然带着一些快要哭泣的惊惶：“别离开我，别讨厌我……”
杨仲听出她声音不对，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强烈的情绪，他不知道她将会说出什么话来，但这时他那点情绪被姜鲮的感情打碎了，他的语气变得柔和，他以手作梳顺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你的，不要怕。但姜鲮，我从不做可能无法完成的保证，感情是我自己不能控制的东西。”
他明显感觉到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抱着他的女人的犹豫了一下。这句话似乎再一次打破了她将心中真实之语宣之于口的勇气，杨仲轻轻笑了一声，接着他对女人说：“你可以选择不告诉我。只是我想知道而已，如果你不愿意，也可以不说。”
杨仲这句话无意中戳中了偶姬。她立即想到自己刚刚利用了他的愧疚让他答应了一件他本不愿意做的事。她终于开了口。
“只有人偶才永远是我一个人的。”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开口很沉重。她小小声在他耳边说话，暖湿的气流伴随着声音落进他的耳中，“你随时可以走，而我只能待在这里，我有时候想，你如果再也不能走路也很好啊。”
“你早就感觉的到吧？我很贪心，想独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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