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毕业之际
转眼便到了毕业季。
以前的几次大型招聘会他们都败下阵来，柳念国总结出了“脸皮不够厚，信心不够足，嘴巴不够甜，背景不够硬，户口不够响”的“五不够”理论。对于这“五不够”他们只能在信心、脸皮、嘴巴上面下功夫，能不能成功他们三个都没底儿。
大多数人都想留北京，可惜他们三个都不是本地的。曾经有几个公司倒也看中了他们，但不是因为待遇过低就是因为户口的问题，最终没有达成协议。
准备简历时柳念国费了些神，他觉得自从进入九十年代，身价暴跌的三个职业分别是作家、工人、大学生。现在不如当年，网络这么发达，是个人都敢伤春悲秋，忆似水年华。
前几年自我介绍的时候不敢随便说自己是诗人，那会被人笑话。而如今都不敢说自己是写书的，因为你一介绍，身边的朋友就会“哦”一声，然后就没有下文，似乎遍地都是写书的，不足为奇。更有甚者会在他人面前责无旁贷地宣传你的作家身份，那口气里满是鄙夷和嘲笑，令人越发不自在。
工人就别提了，沦落到最底层了。大学也开始泛滥，不断的扩招和琳琅满目的学科让大学生队伍盲目壮大。有的大学明明是典型的工学院，非要开设医药系；而有的学校明明是文学院，还非要开设播音系。这跟到石油技校学烹饪是一样的道理。
柳念国本来想在简历上写明自己曾经在大学校报做编辑，但是转念一想全无自豪感，甚至有点故弄玄虚招人厌。而自己偏偏又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最后念国还是在“学校经历”一览里添上了“学生会副主席”一职。这一职当然是假的。他又不甘心，自己明明是编辑却碍于大势所趋，忍痛割爱，仿佛这一职就能够判定他的优秀。思来想去，念国在“学习成绩”一览深情饱满地写了一段话：
余少年顽劣，经家庭巨变之世事捉弄，犹如折翼之痛。是日知书，遂奋而图强。幸而讷于言敏于行，喜好诗书之章句，琴棋书画皆有涉猎。聊赖之时，览圣贤遗篇，偶撰文，见于报刊杂志。后习理，攻于数字，亦有所成。辞乡梓，异客京都。所谓天地衣食父母，安身立业破在眉睫。吾斯于文书，胜任参谋之职，优于管理。切切静候佳音，以学有所用，定报知遇之恩。
柳念国极力把字写得端庄漂亮来吸引面试官的眼球。他洋洋得意地看着简历，仿佛已经拿到公司的offer。但是他又觉得不妥，字里行间太多傲横和炫耀。念国皱眉思忖片刻，又小心翼翼地在后面添加一句：
曾有机遇逗留吾身，吾未能捕获。何为？惟业不专尔。时至今日，收傲慢之心，觅适己之职。专心致志，效劳于伯乐之君。驰骋奔腾，定不辱君命。
文下面又罗列了一些杂志名称，于哪时哪日发表了什么文章，获得了什么奖励，细致如麻地铺陈半张。柳念国这才满意地吐了口气。
到了招聘会现场，柳念国看着那些公司的名字心里开始紧张起来。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再怎么闹，再怎么贫，到真正面对未来时又真的不知所措。他成绩很好，在编辑部工作也卖力，但是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三好学生没有他，几次申请入党都没有结果。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公平性。
他就像一个刚刚睁眼的小孩，对这个世界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和不解。前几次招聘会他也认真准备过，看着别人都找到了工作，自己心里不说，但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会痛的。他要找工作赚钱孝敬爸爸，更要支撑未来的家庭。这些问题像一座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柔柔曾说，真不行就一起去她爸的公司，但是念国知道柔柔母亲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每次见面总是不愉快。如果真去柔柔她爸的公司，一定又要被她母亲看不起。他生背硬抗也要活出个人样，就是为了争那口气。
还没面试就已经自卑起来，念国心里琢磨着不是滋味儿。但是周围那些歪瓜裂枣似的脑袋，讷讷呆滞的眼神又让他觉得自己还算是不错的。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被淘汰，他心里其实是美滋滋的，这种欢乐建立在许多人痛苦之上。
也许每个人都是虚伪的，只是有时候没有找到让你虚伪的借口罢了。
柔柔一边喊着“借过”，一边用手护着胸部往前挤，还不时回头催溪蕾跟上。可能是她推人时力气用大了，站在过道上的人骂了句：“我靠，挤啥挤？”柔柔回头跟上就是一句：“丫站过道上，不挤你挤谁啊！”人一听是北京人就立马消停了。
其实这也是所有外地人的一致心理，不想惹当地人。尤其是北京这地儿，往天上抛块硬币，随便砸个人说不定就是一官僚。柔柔拉着溪蕾好不容易挤到前面，一问，人公司领导说名额满了。得，还得再接再厉。
子昕运气倒是不错，没多久已经快跟面试的负责人会合了。可他这人偏偏闲不住，看到边上维持秩序的“警察叔叔”一个劲儿地推女生，他就跟着起哄说：“哥哥哎，你怎么那样对人女孩子。”
警察转过脸就是一暴脾气：“咋，都什么素质，还大学生，排个队都要我们出动警力，真是闲得蛋疼。”说着就来推子昕，“排好了队，这脚这脚，给我收进去。”
子昕也没什么脾气，就笑嘻嘻地把腿收回来，等警察要转身的时候又把腿伸出去。警察又撤回来，子昕又笑嘻嘻地把腿收进来。这样一来二去警察急了：“你等着，我什么都不干，跟这儿等着你，看你能找个什么工作。真是闲得蛋疼，管你们这帮小屁孩儿。”说着就一屁股坐前面的桌子上，气呼呼地瞪着子昕。
好不容易轮到子昕了，他端着笑容先给领导鞠一躬，然后说：“领导好！我叫朱子昕，是会计专业的毕业生，这是我的简历，麻烦领导看一下。”旁边的警察“哼”了声把脸扭过去，顺带着嘟囔句：“真一孙子，还以为多大能耐。”子昕听了也不好开口，就一直憋着。
面试官将简历拉近看了看，一副活不起的样子问道：“这么简单的简历，态度可不怎么好啊。”子昕准备反驳，领导又接着不耐烦地问：“想要什么样的工作？”
“您看着吧，这个我可不好说。”
“你首先得给自己定位嘛！现在的大学生高不成低不就，来到公司就先讲条件，什么都不会，还挑三拣四。态度很重要嘛，你知道，现在这就业形势，啊，还有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嘛，得放低了架子嘛。不，是不应该有架子嘛。啊，你说是不是啊。”
子昕还没谈到工作先被人给了一下马威，这架势哪还有选择的余地。但是他又立马恢复信心，说：“那是那是。不管是谁都得从基层做起，我能吃苦，也愿意服从调配。”
面试官推了推眼镜，这才正眼仔细瞧了子昕一遍，然后问：“四六级怎么样？有什么特长和爱好吗？身体素质怎么样？我们这是要经常加班的。”
子昕立正了响亮回答：“四级过了，六级没过。我特长是……弹钢琴，爱好网球吧……”
“得，得，你还是说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待遇吧，也别浪费时间了，啊，咱都现实点，开门见山了说。”
子昕在心里盘算着，房子都好几万一平米了，就是租房子一个月也得三四千吧。但是也不能要的太离谱，要不把人吓跑了怎么办。就懦懦地问道：“月薪6000元怎么样？”
面试官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满，他翘起三根手指说：“最多4000元，午饭在单位吃。怎么样？”
子昕想告诉领导这点钱在北京连房子都租不起，但是还算礼貌地说是考虑考虑，然后在警察的嘲讽中灰溜溜地走了。他又随便看了几个单位，都不是很满意。他觉得有时候不是他想把位置放得多高，而是这个社会已经不容许他再等下去。他似乎有点生气，又有点懊悔。
柔柔还拉着溪蕾满场地穿梭，恰巧碰见了念国。柔柔问他：“怎么样了？”念国无奈地摇了摇头：“人问我是北京人吗，心想，得了，这单位没戏，就硬直了腰板回答，我是北京人，家住周口店，三洞四坑位。当时在场的人都笑岔气儿了，人领导还是很严肃地对我说，小伙子，挺有幽默感啊。我幽默个屁啊，我祖先在北京生活了那么多年，合着搁我这儿就开除户籍了。真什么规定，你北京人就是牛气哄哄啊。”说完还不忿地看了柔柔一眼。
柔柔这浑身不自在，皱了皱眉头反驳道：“你瞅我干嘛，又不是我把你开除了。你早生几千年问户部尚书啊。”说完，嘴还吧唧吧唧打着哑语。
溪蕾看这架势有点不对劲，正好看到子昕了，就挥着胳膊把子昕叫过来。子昕还没走到就抱怨开了：“这都什么人啊。给我4000块，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溪蕾微微低下头。柔柔上前安慰道：“没事，大不了咱自己再找。两条腿的□□不好找，满大街的工作还是有的。”
子昕四处望了望问道：“天源和那个俅大小姐呢？不知道他们怎样了。”
这时候柔柔的电话响了。她接起电话说：“……还行吧。妈，我不想去我爸那儿，真的，没劲儿。嗯，我知道……嗯，嗯……还行，他挺好的，对我不错……嗯嗯，那再见了妈，晚上回去。”柔柔挂了电话，张开胳膊勾着念国的脖子撒娇道：“还在生我们北京人的闷气啊。别孩子气了，晚上去我家，我妈说她做饭。”
念国垂着两只手斜瞄着她说：“我可不敢去你家，你妈上次没把我给轰出来，我都够幸运了。说什么这次也不在同一个窝里摔倒。”
柔柔把勾着念国的胳膊拿开，用右手推了他一把故作生气地说：“瞧你那德行，谁爱搭理你似的。你就一直绷着不见我妈，跟人老太太赌气。再说上次也是你不对，谁让你进门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好容易憋了句还是问候语。我跟你交代多少遍了，我妈姓张，人最不爱听别人叫她尤阿姨。人老太太批评你几句就不干了。忒不虚心。”
“谁谁谁啊，我什么时候半天憋不出个字啦，你可不能为了给你妈脱罪就胡编乱造啊。她不就是嫌我没资本嘛。我要是李嘉诚，你妈肯定不带这样的。”
“李嘉诚我还不嫁呢，忒老了点。都赶上我妈那年龄了。”
“要不给你妈介绍介绍算了。”念国突然一脸坏笑地看着柔柔。
“滚蛋。我爸那红旗还在那儿竖着呢。”柔柔掐了念国一下，欲笑还忍地批评念国。
“没事，背着你爸不就得了。现在都是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没准你妈一高兴咱俩的事就定了。”念国想把这个无聊的笑话继续下去。
柔柔和念国掐的正火热，子昕见天源还没有到，就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溪蕾问道：“怎么样了他们，什么时候过来啊？”
子昕脸上阴沉沉的说：“沈天源他签了天津一家公司，说是离家近，父母还可以帮衬点儿。这小子忒不地道了，说好了北京，怎么一转身就跑天津了。”
“算了算了，在北京也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能耽误人天源啊。咱现在都没着落，谁也等不了谁。”念国说这话时突然觉得离开是迟早的事情。他下意识地拉住柔柔的手，“那还等不等天源了？”
子昕搂着溪蕾的肩膀说：“不等那孙子了，他说还有协议没签，不知道等什么时候，让我们先走。要不咱就先撤了吧。哎，柔柔，你们去哪啊？不至于现在就回家，念国肯定不干。”
“走吧，反正今儿也不痛快，咱们去喝咖啡。”念国还不想那么早就见柔柔她妈。
说着，四个人便出了学校，风尘仆仆地来到咖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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