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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竟日君王看不足(一)


  夜色深沉。就连每日晚上最热闹的佾云坊,也渐歇了笙歌,熄了灯火。城西南一座大宅院的西厢,却依旧亮着灯火。灯光下,黄维忠看着面前的文书,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自熙宁帝下令复审后,三司雷厉风行,不过三日,禁门之案审结,孙嘉贬潮州同知,姚之孝贬渝州同知。其他参与禁门之事的官员,不论品秩,贬官三等,罚俸两年,太学生等,逐出太学,五年内不得参加科考。李崧、陈繁余杭侵地一案由佑王主审,也快结案了。朝议时熙宁帝更是露出了要彻查天下土地所有的意图。思及此事,他只觉得前额隐隐涨疼,遂轻轻揉了揉太阳穴。

  屋外传来叩门声。黄维忠闻声而起,打开房门,只见黄夫人领着个提着食盒的丫鬟站在门外。黄夫人微微一笑,边走进屋,边道:“都这时辰了,相公还忙于公务,想必腹中饥饿。我命人熬了莲子羹,相公且暂休息,喝一点垫垫饥。”说着,从丫鬟手中接过食盒,放在桌上。

  黄维忠叹道:“有劳夫人了。”黄夫人微一颔首,瞥见案上文书,不禁一声幽叹:“相公连日操劳,可要注意身体。”黄维忠面上浮出一丝苦笑,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黄夫人见状,当他为国事操劳,说了几句体己话,便与丫鬟离去。

  反扣上房门,数十年的浮浮沉沉涌上心头。黄氏高祖仕宦晋胤两朝,因为出身名门,不仅没有在晋末乱世中遭受灾祸,更在大胤初建时,得太/祖皇帝亲自上门,礼聘出山。自那时起,太原黄氏就一跃成为门阀之首,便是往日执望族牛耳的范阳卢氏、陇西李氏也难及其项背。黄维忠冷冷一笑,别人只见黄家炙手可热,又哪里知道为了保住家族的声望地位,黄家数代是怎样殚精竭虑,搬掉了一块又一块挡路石,为几代帝王筹谋策划,才有了今日的天下!

  远的不说,当年的废太子怀幽庶人谋逆弑君,京城一片混乱,若不是自己联络各家门阀,动用各府私兵,稳住风雨飘摇的局势,现在的大胤恐怕已经千疮百孔,哪能给那些白衣们喊着嚷着要出身的机会!凭什么,世家稳固住的江山,要给那些什么都做不了的平民分一杯羹!

  自己三朝为相,在朝中可谓呼风唤雨,不就是为了保住世家门阀在朝堂中的地位么?虽然熙宁帝将禁门一案就此打住,未曾深究,然则黄维忠却觉得自己的前路一片黑暗,那个一直以来乖乖听命于己的年轻帝王,已经开始按耐不住,要展露他尖利的獠牙。

  想到这,黄维忠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他甫一转身,却见书案前竟坐着个头脸都被黑巾蒙住的黑衣人。

  “你……你是何人!”黄维忠不禁倒退了两步。他想起朝中有关暗影卫的种种传言,背上升起一阵寒意。

  “黄大人,莫怕,我是来帮你的。”听声音,来人年纪尚轻。黄维忠定了定神儿,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那人一双眼珠在烛火下微微泛着蓝色。他低声道:“你不是汉人?你是何人!”

  黑衣人却不起身,只是随手翻弄着书案上的公文说:“或许,是你的朋友。”

  “朋友?”黄维忠玩味着这个词,心中一阵好笑。“那么,你凭什么来证明你的友谊呢?”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听闻此言,黄维忠哈哈一笑:“老夫历经三朝,便是在这首辅之位上,也已坐了十余年。又何须你给予老夫?”

  黑衣人眼中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黄大人觉得,这个地位你还能坐多久?”

  黄维忠一凛,却听那黑衣人道:“禁门一案如此收场,黄大人不会看不出皇帝的心思。本朝并无皇后,贵妃与大人素来有隙,恭妃向来唯贵妃马首是瞻,她又诞下皇长子……”他冷笑一声,“大人以为如何?”

  黄维忠心中一震,却笑道:“陛下有了子嗣,那是天佑我大胤。”黑衣人站起身,哂笑道:“当今天子即位时,大人以王妃出身低微,不能母仪天下为由,阻止其登上后位,不就是怕这位并非豪门世家出身的皇妃诞下嫡子,更怕母族并非门阀望族的皇子登上帝位,从而威胁到你们这些豪族的地位么。”黄维忠面色不改,冷眼盯着眼前之人,心中却掀起滔天巨浪。

  黑衣人拿起桌上的玉狮镇纸,看似随意地把玩着,继续说道:“可如今虽然贵妃无子,备受宠爱的恭妃却诞下皇长子。你们汉人的规矩,好像是叫做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可叹这位恭妃更只是出身小户人家,父亲听说是个不得志的教书先生。”他抚摸着温润的白玉狮子,微微一笑,“黄大人觉得这位皇长子如何?”

  黄维忠眼眸一缩,目中寒光一闪即逝。黑衣人似是对他的变化毫无察觉,冷笑一声道:“汉人向来母以子贵,虽然如今后位空悬,可难保日后贵妃不会诞下皇嗣。那时候,黄大人还有什么理由阻止皇帝立林氏为后?就算林氏无子,那恭妃呢?听说皇帝有意在年尾祭典前册封长子为亲王。恭妃没准还真能登上后位。”他说到此处,有意无意地瞥了黄维忠一眼,见他面沉似水,却看不出丝毫情绪,心中不由暗道一声“老狐狸”。

  黄维忠冷哼一声,正色道:“立谁为后,乃是陛下家事,与我何干!”

  那黑衣人放下玉狮镇纸,起身负手而立,道:“皇后母仪天下,立后又怎么能只是皇帝的家事呢。大人为了立后也是操碎了心。可惜您亲自打点送进宫里的名门闺秀们,一点不争气,莫说有子嗣,便是让皇帝多看两眼都难。倒是教大人无意间寻来的许姓舞姬,嘿嘿……为了把这舞姬送到皇帝身边,连佑王都被你利用了。大人从不涉风月,却巧遇到这样一位绝代佳人,真令人羡慕。”

  黄维忠的脸上不禁一阵红一阵白。黑衣人却全然不管他的不自在,一声狎促轻笑,道:“黄大人当真是一位难得的能臣。外能统率群臣,内能……嘿嘿……”黄维忠听他言语粗俗,当下冷了面孔道:“老夫三朝为臣,自问还有几分尊严。阁下请回吧!”说着便欲推门送客。

  黑衣人一闪身,拦在门前,道:“我还有一言,赠予大人。想要一个人消失又不引起他人怀疑,可以有很多办法。不过,孙嘉不死,于大人来说,可谓一线生机;孙嘉若死,大人便回天乏术了。”

  黄维忠愣了一愣,却一声冷笑道:“孙嘉小儿的生死,老夫还不曾放在眼里。”黑衣人微微一笑,道:“就算是个蝼蚁,也是世家子弟。”

  黄维忠一凛,他清楚知道那孙氏一族即便在当世的门阀中显得有些落败,但于前朝时也是累世公卿的望族。那孙嘉莫说是孙氏这一辈中出类拔萃之人,便是放在豪门中,也是少有的才俊。若是孙嘉死,孙氏虽掀不起什么风浪,但在门阀望族的心头,却埋下一根刺。他太清楚这些门阀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了。虽然他们被自己震慑,不敢表露任何不满,但是在心中,恐怕已经将自己视作豪门中的叛徒了——一个打破了豪门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惯例的叛徒。

  熙宁帝即位,自己想尽各种办法,想要在新帝当政下继续稳固门阀对朝政的影响,可是莫说后宫中得宠的两名妃子出身寒门,便是朝堂上,熙宁帝也似乎有意无意地削弱着各家门阀。黄维忠觉得自己仿佛陷在泥沼中,步履维艰,寸步难行。而庙堂之上,本该和他同盟一致的豪门子弟,却对各种影响门阀利益的策令视而不见,依旧整日醉生梦死。一丝嘲讽爬上黄维忠的嘴角:这些短视之人哪知道好景不长!有学党一案在前,他们真以为在怀幽庶人之乱中展露锋芒的年轻皇帝,还会像先帝们一样,对他们惯之纵之么!他们真以为,如果未来的太子没有外戚的支持,皇帝会容忍豪门继续坐大、影响朝政么!

  黄维忠不觉苦笑,虽说豪门间都在斥责孙嘉提拔平民出身的官员,熙宁帝也将李崧一案归于兵部吏部任人不清,于己不仅不予深究,更好言宽慰。可是他很清楚,一旦熙宁帝对自己表露出些微不满,那些豪门便会一拥而上,将自己撕得粉碎。

  黄维忠觉得此刻的自己仿佛走在一座看不见终点的独木桥上,不能停,不能回头,一个不小心便粉身碎骨。他紧闭着唇,眯缝着眼打量着面前的黑衣人,沉声道:“阁下究竟是何人。”黑衣人道:“你的朋友。”

  “即是朋友,为何不以诚相对?”黄维忠说着,微微昂起头。黑衣人道:“敌人的敌人,便是我的朋友。至于我是谁,大人不久就会知道。在那之前,”他说着走到书案前,将手中的玉狮拍在桌面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会送大人一份大礼,以示诚意。”

  黄维忠只觉眼前一花,凝神再看,屋中已经没了那黑衣人的身影。他走到书桌前,想要拿起那枚玉狮,谁知那玉狮却纹丝未动。他定睛看去,只见桌案上一个凹陷,那玉狮被嵌在其中足有两分深浅!他心头大惊,不禁倒退了几步。

  他的目光落在那玉狮上,心头不觉涌起一阵苦涩。黄维忠突然觉得有些累。图谋钻营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生出了羁鸟之叹。他怔怔地望着那只玉狮,想起方才黑衣人所说的话,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安。那个漂亮迷人的西域舞姬……自己确实是不谙风月之人,难道……他感觉到自己好像陷入一个的圈套中,却不知那致命的绳结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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