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绛唇珠袖两寂寞（三）

　　华灯初上，永寿宫中丝竹飘飘，李太后面南而坐，笑眯眯地受了熙宁帝、内命妇们，以及在京的几位皇族的贺，便吩咐众人就座开宴。

　　酒过三巡，教坊使恭恭敬敬上殿奏道：“京中舞伎云鹄，艺冠京师，特召入内廷，于宴前献舞，恭祝太后福泽绵延，福寿安康！”

　　熙宁帝冲李太后笑道：“母后，这位云鹄姑娘享誉京师，便是内教坊中最出色的舞伎，见她一舞之后也自愧不如。是以孩儿特意召入宫中，为母后献舞祝寿。”李太后微笑着摇摇头道：“你日理万机，还操心我的生日，真是……看你最近瘦了许多！”熙宁帝道：“母后生辰，皇儿岂敢怠慢。”说着，命教坊使道：“宣云鹄御前献舞！”

　　许烟儿向殿中瞧去，不多会儿，便见教坊舞伎们簇拥着云鹄，娉娉婷婷地走上殿。她心头暗喜，不禁弯起了嘴角。忽听身边内侍低声说道：“娘娘，陛下说，娘娘也是善舞的妙人，此番云鹄献舞，当可品鉴一番！”她向熙宁帝望去，只见他满面含笑，冲自己微微颔首。自己想看云鹄跳舞，这等要求在内廷中，实属非分之想。还记得那日熙宁帝笑吟吟地问自己，太后生辰宫宴请云鹄献舞可好。自己原以为不过是随口说说，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同意了，谁知第二天便听内教坊传出消息，圣旨已经送到青钰馆了。想到这里，她不禁心头一暖，冲熙宁帝柔柔一笑。

　　云鹄上得殿，只看了熙宁帝一眼，不由得暗暗心惊。太后身边的年轻君主，虽一身锦绣，面带笑容，却掩不住眼底的倦意。他脸颊瘦削，两颊皮肉明显有些下垂松挂，显得两块颧骨甚是突兀，眼睛下两团青黑之色浓郁得化不开。刚刚二十六岁的君王，竟显出一副憔悴颓败模样。她垂下眼帘，藏着震惊，深吸一口气，盈盈下拜。起身时，双眸流转，脉脉含情，落在众人眼中的，是一副喜庆欢悦的神情。

　　丝竹响起，她袖舞如云，飘逸若九天仙子御风而来，轻灵似雪落湖面、如风中飘絮。众人无不啧啧惊叹，她却暗暗打量着御座上的天子。只见他端着酒杯，与太后频频交谈，双眼却涣散无神，有些心不在焉，虽勉力支撑，却难令神智清明。

　　许烟儿见诸人无不惊叹于云鹄的舞技，心头又是不屑，又是暗喜。不屑是因她与云鹄共舞，两人以舞交心，即兴一舞竟已趋化境，那般动人的舞姿又岂是这等献舞可比。云鹄最美的舞，只有她见过，又岂能不喜。她啜着淡酒，望着云鹄，渐渐瞧出她的起落腾挪中，蕴着不同于一般舞者的力道。她凝神看去，不禁于意念中模仿起云鹄的一举一动。她本善西域舞蹈，于中原舞也研习颇深，但赫然发觉云鹄那流离顿挫的身势、柔中带刚的韵味，自己竟无法从舞蹈的角度模仿。许烟儿又惊又奇，不禁对云鹄又多了几分好奇和好感。

　　一舞跳罢，殿中悄然无声。人人皆沉醉于方才的舞蹈中无法自拔。云鹄刚要下拜，忽见熙宁帝目光一乱，身体猛地一仰，手中酒杯坠地，摔了个粉碎。她大惊，刚欲有所动作，猛地想起自己现在只是个舞伎，硬生生忍了下来。

　　碎磁声惊醒了熙宁帝。他眨眨眼，哈哈一笑道：“云鹄姑娘这一舞果然妙！看得朕都忘记手上还有酒杯了。”他冲李太后道：“母后可喜欢？”

　　李太后点点头道：“这一舞，让我想到起杜工部‘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之句。”熙宁帝道：“不错。云鹄姑娘长袖矫健如风雷，比较公孙剑器浑脱，当真不遑多让啊！”他看了一眼许烟儿，见她望着云鹄出神，便道：“母后，朕看云鹄之舞胜宫中女乐数倍，不如聘她入宫□□内教坊女乐如何？”

　　“这事贵妃觉得如何？”李太后笑盈盈地望着林贵妃道。林贵妃笑道：“陛下觉得行，那便行。”李太后又向云鹄道：“姑娘意下如何？”

　　云鹄俯身拜道：“民女谢陛下！”暗地里却狠狠暗咬了咬牙。李太后笑道：“来啊，赏锦缎十匹，上好南珠两串！”

　　待云鹄谢了太后恩典，林贵妃微微一笑，冲身后宫女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取来一朵凤凰珠花。林贵妃笑道：“这朵珠花倒是很配姑娘。”云鹄抬起头，见林贵妃捏着那珠花，手指轻轻抚弄着凤头，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双手接过珠花，谢了隆恩。

　　一时间，席间众人皆有赏赐。教坊使在殿下看着，瞠目结舌，心头满是羡慕。待云鹄退出殿，他忙跟了上去，将她迎到丽景阁，又安排手脚麻利的宫女小宦们帮着她收拾。待一切收拾妥当，教坊使笑嘻嘻地说道：“姑娘如今被陛下钦点为内坊教习，可是天大的好事啊！给姑娘道喜了！”

　　云鹄还了一礼，道：“有劳大人打点照顾，云鹄感激不尽。”说着解下腰上一条白玉红珊瑚腰配，递给教坊使道：“贵人们的赏赐，云鹄不敢妄动。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日后还有要麻烦大人之处。”教坊使也是识货，见那腰配估摸也值十来两银子，一边说着“姑娘见外了”，一边一把抓过腰配，塞进袖中，点头哈腰地将她送上出宫的马车。

　　马车刚行出西华门，忽听后面传来嘚嘚马蹄声。车夫将车避在路旁，云鹄挑开窗帘，只见两名内侍骑着马一路绝尘而去。一丝乌云笼上云鹄的眉头。她望着那两骑拐了个弯，消失在时雍坊的大牌坊后。

　　影儿见她面色不豫，有些不安地悄声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云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影儿轻轻摇了摇唇，忐忑不安地坐着。

　　回到青钰馆，云鹄自称身子疲惫的紧，想要沐浴。芸娘见她一脸倦意，也不好再拉着她打探献舞的情形，既然贵人们赏赐颇多，想来献舞深得上意，便吩咐小厮们抬来浴桶热水，自己回去歇着了。

　　云鹄命影儿扣紧房门。她取过林贵妃赏赐的珠花，手指一点点小心地试探着。忽然指尖传来一丝不一样的触感，就着灯火，只见凤冠下有道肉眼几不可见你的小缝。她手上微微用力，凤头“咔”地一声弹开，露出一卷小小的纸团。云鹄轻轻展开纸团，看过上面的文字后，将纸条焚毁。

　　影儿见她脸色阴沉，心头有些惴惴。直到她将自己浸在热水中，才怯生生地问道：“统领，这……”云鹄叹了口气，道：“以后，恐怕要常常进宫了……”说着，重重地叹了口气。影儿有些不解，道：“进宫？那不是好事么！统领乃是影卫三大副首之一，却隐迹这种地方，”她不无嫌恶地皱了皱眉头，“做的要不是斥候的勾当，就是风险极大的事。属下都替统领不值！”

　　云鹄却摇了摇头，道：“傻丫头，想些什么呢！我可是自请藏身于民间的。”见影儿面露惊讶，她苦笑道：“只是没想到给派到青钰馆罢了。”

　　影儿颇有些不甘心，道：“大人！你怎么……哎！怎么能把你派到那种地方！”云鹄敛了笑容，道：“一朝入影卫，一辈子都是影卫。想要抛下这个身份，除非死或者得到诏命。只要活着，皇命便大于天。再说，在这里有什么不好？每日里自由得紧，不用受那些规矩的束缚，还有人把咱当菩萨一样供着。多好！”

　　“好像也是。”影儿琢磨了片刻，说道。她顿了顿，又问：“大人，今日出宫路上那两位内官……”

　　“不该你管的就不要管。咱们只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便可。”云鹄似乎觉得自己有些严肃了，遂微微一笑道：“莫想了。你也累了一天，早些去休息吧。我方才让芸娘也给你备好了洗澡水，别把水放凉了。这里我自己能行。”影儿点点头，将手巾放在浴桶旁的架子上，轻轻退了出去。

　　换了清凉的纱衫，南宫越取过香炉，静静地打了一炉福字香纂。青烟袅袅，如丝如缕，像极了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那两个策马飞奔的内宦，南宫越看得清楚，分明是乾清宫中的管事太监。他们不在宫中伺候，却纵马出宫，去的又是时雍坊……熙宁帝那张憔悴颓败的脸浮在眼前，让她没由来一阵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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