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风飘万点正愁人（三）

　　宫女将盛着奶酪子的银盏放在云鹄面前，她刚拿起银匙，却瞥见许烟儿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拇指搓着食指指节，似乎搓得十分用力，食指关节都有些泛白了。云鹄心中疑云渐起，抬眼瞧去，见她望着前方，似乎正凝神看着什么，那一对眼睛却并没有焦点。她看似面容平静，脸上肌肉却有些紧张僵硬，平时总是微微翘起的嘴角，此时却有些下垂，连呼吸也显得有些深。　

　　云鹄看在眼里，心头疑窦丛生。宫女又送来一盘切好的甜瓜，一牙牙如白玉一般，散发着清甜的香味。许烟儿挤出一丝笑容，道：“这瓜甚是香甜，云姑娘可要尝尝。”说着拿起一牙，却只咬了一口，便蹙着眉，垂下手。她见云鹄望着自己，淡淡说道：“这天气热的难受，没什么胃口。”

　　陈尚宫低声劝道：“娘娘连日来睡不好吃不好，眼见得一天天憔悴下去，奴婢心理难受啊。这瓜是今早让御膳房送来的，十分新鲜，娘娘还是稍稍吃点吧。”饶是陈尚宫好说歹说，也只是劝得她将手中那一牙瓜吃下。云鹄见陈尚宫神情甚是焦急，遂低声道：“夏天暑气难耐，娘娘胃口不振，可曾请御医来看过？”

　　许烟儿摇摇头，百无聊赖地说道：“只是这几日担心陛下龙体，夜里睡不安稳；白日暑热，也燥得难受，倒没什么大碍，不必请御医了。”云鹄见她神色郁郁，不禁起了几分怜惜，遂道：“民女幼时体弱，曾终日难眠，食不下咽，后来得一道士教了套导引术，每日练习，倒真有效果。”

　　陈尚宫闻言，喜形于色，道：“娘娘若是学了这套导引术，是不是也能……”眼见许烟儿显得颇为冷淡，她讷讷地止住了话。

　　云鹄微微垂下头，道：“娘娘想必是过度忧心圣上。待圣上龙体康安，恩宠日盛，娘娘这失眠厌食的毛病，想来也就好了。又何须练什么导引术。再说，这导引术，看着简单，一招一式却都暗含玄机，想要练出境界，却非一日之功。”

　　“这么说起来，我若是学这导引术，还要花费些时日了？”许烟儿说着，眼珠子转了一转，歪着头看着云鹄。

　　“这……民女可说不准……”云鹄说着，微微一笑，“这导引术难在引导呼吸与身体精神相合。每个人资质不同，有的人一学就会，有的人学了许久，都不得其法。”

　　许烟儿弯起嘴角道：“我可不算聪明，恐怕得让你教好一阵子了。”云鹄抿嘴笑道：“娘娘想学？”见许烟儿目光中颇是期盼，遂道：“既然如此，民女教娘娘便是。只不过……”她打住话头，望着许烟儿，欲言又止。

　　“只不过什么？”许烟儿追问道。云鹄弯了眼角，道：“这导引术，消耗甚大，空腹修习乃是大忌。娘娘若是想学，少不得要稍稍进些饮食才不会伤身。”

　　许烟儿一愣，随即莞尔一笑，道：“你呀！”说着，拈起一牙甜瓜。陈尚宫见状，忙让宫女奉了一盏奶酪子与许烟儿。云鹄又挑了几件宫外的趣事说给她听。许烟儿略放了心结，两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那盘甜瓜便叫许烟儿吃了大半。

　　眼见盏空盘净，许烟儿道：“现在可以教我导引术了吧！”说着拉着云鹄来到院中。

　　云鹄找了处阴凉地，道：“民女方才说了，这导引术的招式都简单的紧，不过要通晓其中关节，引导呼吸与精神、身体和谐，却颇为不易。娘娘修习之时，要切记放空自己，若是心绪繁杂，强行修习，反倒不妙。”说着，将那导引术演练了一遍，又将口诀教与许烟儿。那许烟儿甚是聪明，不一会儿，便将一篇颇为艰涩的练气口诀记了下来。

　　云鹄赞道：“娘娘果然聪慧过人！这口诀甚是难记，当年我也是花了小个时辰才记熟，想不到娘娘只听我念了数遍，便全都记住了。”许烟儿俏眉轻挑，道：“许是你那时尚年幼，所以花得时间久一些吧！”她顿了顿，道：“我也只是记了下来，其中意思一点都不明白。”

　　云鹄道：“这口诀说的乃是练气的基础，娘娘若是能将之融会贯通，虽不能长命百岁，却有着延年益寿的功效。”说着，演练了头两式，又将相应的口诀细细说来。

　　不多时，许烟儿已经出了一身汗。她正练在兴头上，忽听陈尚宫道：“娘娘，可以用午膳了。”她“哎”了一声，颇为惋惜地说道：“竟然都这般光景了。”

　　陈尚宫见她额头上都是汗水，忙打着扇子，道：“娘娘怎么出了这许多汗！”许烟儿笑道：“这导引术，看着简单易学，动作缓慢，其实当真如云鹄所言，消耗甚大。我才学了几招，就觉得甚是劳累。”

　　陈尚宫闻言，惊道：“竟然这般伤身？”说着颇为不满地瞪了云鹄一眼，道：“那娘娘不学也罢！”许烟儿笑着摇摇头道：“虽然劳累，但是我觉得精神却好了很多，并不像方才那般昏昏欲睡，腹中也有些饥饿。”

　　“哎呀！这是好事啊！”陈尚宫说着，扶着许烟儿道：“难怪看娘娘脸色也红润了许多！今日午膳都是娘娘喜欢吃的菜肴，娘娘可要多吃一些！”

　　宫女将许烟儿迎入屋中，陈尚宫回身望着云鹄，道：“多谢娘子。”云鹄微微欠了欠身，道：“云鹄不敢当。娘娘与我有知遇之恩，若是能帮得到娘娘之处，云鹄定然全力而为。”

　　金乌西坠，暑气渐渐消散，大街上没了行人，里坊间自有一番属于夜的喧嚣：男人们凑在酒坊茶肆，暂时放下繁重的营生，就着碟小菜，摆着龙门阵；街巷上，不少人家摆出了竹床，孩子们或绕着床脚嬉戏玩耍，或倚在大人身边，分辨着满天的星斗，听长辈们说起天上仙女和地上后生的故事。更鼓声声，夜色渐浓，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待到三更，诺大的京城，也只剩下佾云坊依旧灯火通明，歌舞正酣。

　　自从云鹄被圣人聘为教坊舞乐教习，青钰馆已俨然成为佾云坊的头块招牌。加之不知从哪里传出教坊要为云鹄另择居所的消息，为求观云鹄一舞的人都快把青钰馆的门坎踏烂了。蓉娘也曾私下里问过云鹄可是当真要搬出去住，可惜云鹄讳莫如深，没让她探出半点口风。她眼见得夜夜宾客盈门，心头丝毫高兴不起来。

　　三更过后，没能等到云鹄登台的客人们三三两两地扫兴而去，青钰馆中熄了灯火，渐渐静了下来。在蓉娘看来，因为连日教习而十分疲惫，早就该安歇的云鹄，躺着床上，却丝毫没有睡意。

　　窗外传来两声清脆的鸟叫。云鹄一骨碌爬起来，侧耳听去，楼中再无半点动静，遂轻轻推开了窗，跃出窗外，纤腰一拧，稳稳地落在屋顶上。

　　屋脊上，穆淳一身藏蓝长衫，披着月光坐着，越发显得清隽。南宫越笑着在他身边坐下，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穆淳捉住她的手，轻轻吻了吻手背，道：“陈年旧事，看得头晕，就想和你一起看月亮了。”

　　南宫越歪着脑袋，道：“你获准进文渊阁查看旧档了？”穆淳摸了摸鼻子，道：“文渊阁……哪是我一个小小医正能进的……”

　　“你……”南宫越倒抽了一口冷气，瞪大了眼睛，道，“你是偷……”见穆淳垂了眼，默认了，她不禁低声叱道：“你疯了！这要是被发现，影卫也救不了你！”

　　“越儿，这件事我自有分寸。”穆淳握着她的手，轻轻地说道。

　　南宫越叹了口气，道：“你呀！”她望着他，见他素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眸中笼着一层淡淡的阴霾，不禁心中“咯噔”一下，忙问道：“可是有了什么收获？”

　　穆淳点点头道：“我看到安国公昔年征讨月昌的塘报和奏报，上面清楚地记载着，摩瓦罗教有一种用来控制教徒的秘药，服药后的症状和陛下最近出现的症状完全一致。”

　　“难道说，陛下真的中了摩瓦罗秘药之毒？”南宫越紧蹙着眉说道。

　　“我现在还不能下结论。安国公并不通晓药理，只是依据所知晓的情况进行奏报。光看他的记载，并不能就认定陛下就是中了这种毒。”穆淳顿了顿，又道：“我在宫中细细查过了，陛下每日的饮食一切正常，就连碗筷杯勺都暗中检查过，并无异状。可是这几日把脉，脉象较之前几日，更加……”他摇了摇头，“我实在想不通，这毒是怎么下的。”

　　他深深叹了口气，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无力：“我并无真凭实据，只凭猜测贸然禀告，只恐打草惊蛇，捉不到真凶，反倒可能会逼得他们做出鱼死网破之举。此事倘若处置不当，稍有差池，便会动摇国本，那时……”他将南宫越轻轻揽在怀中，“越儿，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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