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胡骑凭陵杂风雨（二）

　　“大帅，那些应该都是金关、大湾城、黑山、廿八堡等地被俘的守军。我们……”千户躬身说道。

　　“是啊！我哥哥就在大湾城当兵！”一个小个子士兵低声说着。顿时有不少士卒纷纷附和，要不是有家人、亲朋在被攻陷的城镇当兵；就是自己家便在那里。

　　柳胜男望着城外，心中乱糟糟的。她试想自己若是处在父亲的地位上，该怎么办；若是处在那些本地守军的地位上，眼看亲友家人被驱赶攻城，又该如何是好。不知不觉中，手心里已经攥了一把汗水，心中竟无一点决断。

　　柳延绍待众人安静下来，看着那些充满期盼的眼睛，又看了一眼城外。被驱赶的人马已快到□□的射程。因为暂时的停火，风将浓厚的烟霾稍稍吹散些许，已经可以看清最前排的那些汉子们的面容。柳延绍看着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看着那一具具带着伤痕的身体，沉声道：“摇光营、神机营换防上城。其他诸人，速速下城休整。”

　　柳胜男闻言大惊，刚要开口，便被身边的柳承岳用力扯住。转眼间，自京中来的摇光、神机两营便奔上城头。

　　那些出身河西的士卒见此阵势，纷纷叫嚷起来，那个小个子士兵哭道：“那城下，或许有我们的兄弟亲人朋友啊！”

　　众人纷纷附和道：“是啊！怎么能向自己的亲朋开火！”“都是同袍兄弟，怎么能让他们死在自己人的手下！”

　　更有人喊道：“你们这些京城里来的老爷，哪里懂得我们这些苦守边关的戍卒的苦！哪里懂我的手足之情！你这是拿我们这些小兵的命去建功博赏！”

　　群情激奋，柳延绍身边一名不到三十岁的青年将官大怒，喝道：“满口胡言！你们没看见他们身后的北胡精锐么！”

　　众人愣住了，短暂的沉默后，有人小声说：“放自己人进来就关城门可以么？”那将军暴起怒喝道：“如此，以我军精锐换败军，万一永宁关有失，胡人铁骑南下，你们能付得起这个责么！”他顿了顿，又道：“再有聒噪，军法处置！”众人面面相觑，虽有不甘，终究只得抹了一把泪，恨恨下城。

　　柳胜男待众人换防后，道：“爹，真的只能这般么？”

　　柳延绍道：“郑国泰这话，话糙理不糙。”他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停在柳胜男身上，道：“你我从军，为的是家国大义，岂能为了一己之私将保家卫国的责任丢之脑后！惜命而畏战、贪功而冒进、亦或，”他指了指城下，“全小义忘大节，凡此种种，皆是私心。战场之上，若有私心，便是弃同袍、百姓、家国于不顾。”

　　说话间，城头火/枪起发，城下立时传来阵阵哀嚎。柳胜男全身猛地一震，不禁退了几步。柳延绍见了，不动声色地说道：“来，跟爹爹一起去看看，赤多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柳胜男低低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却不敢抬头往城外看。柳延绍知她不忍，却硬着心肠道：“丫头，你看看城外。”

　　柳胜男强迫自己抬起头，只见大地早已被连日来的鲜血染成赤黑色。城下尸骸相藉，身穿铠甲的北胡步骑兵、衣不蔽体的大胤囚虏，生前势不两立，却在这高墙坚城下同归黄沙。断枪破旗委地无人收拾，失去主人的战马阵阵悲鸣。她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又不敢低头，只得将目光投向远处。

　　柳延绍道：“杀俘不祥，驱赶平民俘虏攻城，更是惨无人道的逆天行径。赤多用上这招，可见此人心性暴虐，若让他破城南下，千里江山必将毁于一旦。”

　　“我明白，爹爹这么做，是为了大胤江山，只是……”柳胜男用力抿了抿嘴，道：“我以前行走江湖，只道能帮一人帮一人，能救一人便救一人，从未想过这般情境下该如何是好。”

　　柳延绍没有说话，望着城外硝烟，听她缓缓说道：“爹曾说，以剑救人，不过救一人；以手中之枪，却可以救天下人。我当时只道这战场之上，死生之地，挥斥方遒，一逞豪情，便是救天下定乾坤了。谁知……”柳胜男强迫自己看着城下，突然觉得鼻子一酸，“谁知，这救天下定乾坤六字，竟是如此难，如此重。”

　　“既知难，便要全力以赴。既知终，便需慎之又慎。审慎而动，全力而为，于兵戎一道上，可以无憾。”柳延绍肃声说道。柳胜男点点头，道：“爹爹的教诲，女儿记住了。”

　　柳延绍面对俘虏也毫不留情的做法，极大地刺激着赤多。他明白，这永宁关下，自己与柳延绍必将以一场死战为终结。无论身边诸将如何劝阻，赤多仍然将一队又一队士兵们投入城下的战场。

　　城上城下鏖战竟日，转眼间已是辰时。柳承岳望着城下一波接一波，如潮水般滚滚而来的北胡士兵，侥幸能冲到城下舍了马匹攀援攻城的，又被城头伸出的钩铙戳落墙下，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他抹去下颔边挂着的汗水，道：“骑兵攻城，赤多是不是疯了！”

　　身旁一名和他年岁相仿的将官道：“可不是！攻城器也被咱们烧了个七七八八，就凭那些骑兵，又能奈我何！还不赶紧退兵罢战，是想把他那点兵马全折损在这么！老黄我几天没睡个安稳觉了！”两人嘴里抱怨着，却一点不敢放松，指挥着手下士卒组织一波波的抵抗。

　　一阵凉风吹来，那自称老黄的将官迎风而立，笑道：“好风！好风啊！柳景云，你看老天都站在我们这边！这风吹起来，天可不是要凉快了，今晚能睡个好觉了！”柳承岳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道：“得了吧！想睡好觉，先打跑城下这些北胡鞑子再说！”说话间，两人手中令旗齐挥，城头箭矢如雨，呼啸着飞射出去。

　　柳胜男伴在柳延绍身边，顶着烈日，早已汗湿重衫，自觉头脑有些闷涨。这阵阵凉风吹透衣衫，稍稍带走铠甲下的闷热，令她精神一振。她望了眼身边满身汗水尘土依旧呐喊奋战的汉子们，突然觉得豪兴大发，不禁极目远眺。

　　风吹走暑热，也吹走蔽日烟尘，对面旗帜招摇的北胡本阵在她眼中看得分明。柳延绍指着对面飘摇的各色旗帜，说道：“你看，那蓝色镶黑边的，是北海部旗；旁边那个白色的，是蒙桑部，赤多就是蒙桑部的大汗，北胡以红色为尊，所以若是白色镶红幡，便是北胡王旗了。”说着，又指点阵中其他各部的旗帜，一一讲解了一番。

　　柳胜男张目四望，突然睁大了眼睛，指着左前方一面旗帜，道：“爹！你看！那可是北胡王旗？”柳延绍一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队北胡骑兵向关城奔来，阵中一面饰着貂尾的白色镶红幡迎风飘扬。柳胜男凝神看去，道：“爹，这一小队骑兵，好像跟别的骑兵不太一样。”说着，从亲兵手上拿过千里眼，递给柳延绍，“您看，当中一人被其他人围着，他快别人也快，他慢别人也慢。而且，好像并不是要上阵厮杀，看这行进方向，倒好像要绕到阵前督战一般！”

　　柳延绍架起千里眼，只看了一眼，立时大喝道：“将大将军推上来！”众士卒应了一声，由神机营士兵指挥着，七手八脚地将城头各种器械清理一番，腾出一大片空地。柳承岳叫道：“父帅！出什么事了！”

　　柳延绍指着那一小队骑兵，沉声道：“给赤多送一份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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