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别有幽愁暗恨生（五）

　　帕里黛低低地“呀”了一声，有些不解地问道：“你是侯爵的女儿，那为什么……”她忍不住盯着南宫越面上的黥印，见她眉头微微一跳，抬手似乎想要掩饰，忙垂了视线道：“可是因为我而让你受辱？”

　　南宫越浅笑着摇摇头，道：“帕里黛，你想听听我的故事么？”帕里黛闻言，抬起脸望着她。南宫越浅浅的笑颜仿佛一缕暖暖的阳光，让她在这严冬之中感到心头一暖。见她点点头，南宫越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回塌上，又拿起银剪，将两支蜡烛的烛心剪短。烛火一晃，屋子里立刻亮堂了许多。

　　南宫越在帕里黛身边坐下，道：“我们南宫家，乃是和安国公柳家起名的将门。十年前，我父亲死守紫荆关，战死沙场。却有人诬陷我爹与鞑子私通，说是爹爹故意放鞑子进关，又因为分配掠夺来的财物和鞑子主将起了口角，被鞑子杀死。我们家因此背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侯府上下百余口，除了我和我二哥，都死了。我和哥哥脸上被刺了黥印，流配边关为奴。为了能昭雪冤屈，我成了一名影卫，可是不久前，因为一时不慎，身份暴露，这才……”她顿了顿，轻轻亮了亮手上的锁链，笑道：“所以，这个黥印和帕里黛并无关系。”

　　“所以，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披着头发，坚决不肯正眼看我。”帕里黛了然地看着她，“你平时总是以花黄饰面，也是为了掩饰？”帕里黛抬起手，南宫越微一挺身，终是没有再避，让她冰凉的手指覆在自己的左颊上。帕里黛轻轻说道：“一定很疼吧……”

　　南宫越见她那双大眼睛里满是眼泪，有心安慰她，道：“不疼了。早就不疼了。”

　　帕里黛摇摇头，道：“十年前，你还那么小，转眼之间，亲人死了，仆人没有了，自己从侯府的小姐沦为奴婢，你也一定很害怕吧……”南宫越见她神色凄凉，想要宽慰她几句，可那些可怕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不由得微微一僵。

　　帕里黛察觉到她的异样，张开双臂环住她的肩头。南宫越嗅到她颈中飘来带着脂粉的馥郁花香，似乎还有着蜂蜜和檀香的甜蜜。这暖暖的气息撞在她心头，回忆的闸门一下次被打开，那些甜蜜的、可怕的、温暖的、揪心的过往一泻而下，她不由得泪流满面。

　　听到耳边传来的哭泣，帕里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南宫越，那双满是忧伤的大眼睛望着跳跃的烛火，喉中划过一声叹息。

　　“怕……我害怕……”南宫越抽泣着，“十年了，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平和地面对那些过往，可是……可是在身份败露，被关进当年和母亲、哥哥一同被囚禁的黑牢后，我才知道，我做不到……”

　　南宫越用力抽了抽鼻子，道：“在流放的路上，师父将我救了出来，带我回到深山中。师父对我很好，我没有母亲了，她就是我的母亲。还有师姐，她只大我两岁，也还是个孩子，却一直安慰我，想方设法逗我开心。好几年里，我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必须点着灯才能入睡——可就算点着灯，我也常常被噩梦惊醒，偷偷地哭泣。师姐却是个稍微有些亮光、声响都睡不踏实的人。那几年，师父怕我吵着师姐休息，一直带着我睡。饶是这样，师姐还是时常被我梦中的惊叫吵醒。她从来不抱怨，总是跑来和师父一道宽慰我，她经常抱着我，一遍遍跟我说我很安全，一遍遍要我放心，她和师父会保护我。”

　　帕里黛叹道：“南宫姐姐，我好羡慕你。”她放开怀抱，道：“我真的好羡慕你。”南宫越握着她的手，将她冰冷的手暖在自己掌中，听她缓缓说道：“摩瓦罗教众相信，谁家能出一个圣女，这家人活着的时候长命百岁，死后也会被接引至极乐世界。五岁时，我的母亲去世了，父王把我送进神庙做了圣女。十年的时间里，我被关在神庙中，每天跟着新月护法背诵经文、学习作为圣女该掌握的本领，我没有伙伴、没有朋友，玩耍、欢笑都是被禁止的。身边所有人都对我毕恭毕敬。父王偶尔会来看我，但是我不能跟他撒娇，因为这样会给他带来神的惩罚。他每次见到我，都只恭恭敬敬地匍匐在我脚下，希望我给他带来好运和享不尽的荣华。”

　　“我爱上了舞蹈。作为圣女，我要学习祭祀时献给神的舞蹈。南宫姐姐，你也知道学舞的过程是非常痛苦的。可是我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那音律、爱上了舒展肢体时的快乐。伴着音乐起舞，可以让我不再寂寞，让我把欢乐、悲伤、忧愁都融在举手投足间。他们都说我的舞跳得美，却没有人明白翩翩起舞的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跳着每一支舞——直到遇见了你。”帕里黛望着南宫越，两颊飞红。南宫越想要开口，却见她冲自己微微摇了摇头，于是她冲着帕里黛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要这样在神庙里受着信徒的朝拜、日夜与枯燥的经文为伴，在谁也看不懂的舞蹈中倾诉心声——我一直以为，我就要这样终老。直到，王城被攻破的那天。”

　　帕里黛停住了，她缓缓阖了眼，呼吸有些急促：“那天，新月护法带着我离开神庙。一路上，我看到那些不久前还在我的脚下祈求神保佑他们胜利的人们在自相残杀：年轻人杀死老人和孩童、男人杀死女人，他们丝毫不顾大胤的军队已经进入城中，只知道杀死自己的亲人然后再自杀。”

　　“什么？”南宫越失声道，“安国公统兵有度，绝不会纵容士卒烧杀抢掠。怎么会……”

　　“因为，大胤军队兵临城下时，祭司们说他们得到神谕，大胤的军队是恶魔，凡是落入他们手中的人，灵魂会被恶魔拖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后来，我才知道，那不过是大祭司和我父王编造的谎言！他们为了抵御安国公的军队，为了骗人们死守王城，利用了人们对神的虔诚，撒下弥天大谎！”

　　她的双肩微微颤抖着，苍白的脸涨红了：“我的臣民们相信了！他们真的相信大胤的军队会毁灭他们的灵魂！他们为了不让所谓的恶魔侵占他们的身体和灵魂，不惜焚烧了所有的房屋。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月昌，那座曾经是西域诸国中最美丽的城市，化为一片焦土，只有那座石头砌成的神庙屹立在废墟中。而我的父王，他却带着财宝、美人，与神庙中的祭司们一道逃出了王城。”

　　帕里黛冷笑着攥紧了手指，道：“不过他并没有逃出多远就被抓住了。他所希冀的长命百岁，神并没有给予他。他和那些祭司们一起，在王城前被斩首。”她见南宫越有些紧张，微微一笑道：“伊萨说，大胤派柳延绍灭了月昌、杀了我父王，我应该恨大胤的皇帝、恨柳家人。但是我不恨，”她摇摇头，“一点都不恨。”

　　她缓缓起身，走到一旁的烛台前，拨了拨烛火，回头冲南宫越笑道：“伊萨带着我一路流浪，寻找散落各地的摩瓦罗信徒、和各种各样的人会面。没人再束缚我、没人再跪拜我，我和牧人们一起放牧歌唱，和他们一同围着篝火起舞。我才知道原来草原那么绿、沙漠那么黄。我见到雄鹰的翅膀掠过雪山，我嗅到鲜花的芬芳，我骑着骏马在风中奔驰。我的舞姿不再献给缥缈的神灵，而是属于我的。那时候，我以为我是自由的。只是伊萨时常会跟我说，我是月昌最后的皇族、是圣女，有我要肩负的责任。”

　　帕里黛惨笑：“现在回想起来，那竟是我人生中最绚烂、最无忧无虑的时光。对了，”她望着南宫越，“我跳的胡旋舞，就是与一支商队去西羌的时候，我跟商队中的舞姬学的。”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胡旋。”南宫越叹道。

　　帕里黛笑了，有些羞涩，又有些兴奋：“我也没见过比我跳得更好的舞姬。”她顿了顿，忧伤爬上她的面颊。“可惜，再没有机会跳给你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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