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马踏深山不见踪（一）
冰雪覆盖着山谷，两侧刀削斧凿般的土山头顶上压着厚厚的雪帽，裸露出赭色的山体。风带着低低的嘶吼刮过山谷，在两侧的山壁上刻下一道道深深浅浅曲曲折折的伤痕。天空一碧如洗，干净的有几分不真实。清脆的銮铃声一声接一声地在荒无人烟的古道中荡漾开。
一支马队沿着早已荒废的道路不紧不慢地前行，马蹄掀起积雪，将洁白的大地染得斑斑点点。厚厚的积雪下，大大小小的砾石间，藏着不知何年何月倒毙于斯的人畜骸骨。
一匹奔马迎着那马队疾驰，冲到近前，奔马便缓了下来。骑手御着马兜到当先一人身旁，道：“前面十五里便是黑石堡。堡中戒备森严，每个山头上都有岗哨，之间以壕沟相连。我不敢离得太近，只能粗略判断，堡中应有近五百人，堡外暗哨、埋伏恐有近百人。确实易守难攻。”他瞟了一眼那马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柳胜男裹着一领玫瑰紫云纹厚缎出锋白狐披风，头上戴着顶藏蓝风帽，笑道：“辛苦你了。先暖暖身子。”说着递给他一只皮酒囊。那人接过，拔开塞子便饮了几口，又仔细塞紧，还给柳胜男，道：“大小姐，你知不知道黑石堡的那些人都是什么货色！自从两年多前黑和尚占据大海道，他就带着一帮亡命之徒在黑戈壁上杀人越货，从无活口。黑戈壁上的行商们都说‘宁遇黑沙暴不肯见和尚’。”他扬了扬下巴：“玉门以西，黑和尚之名能止小儿夜哭。你就带这点人马上黑石堡？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可不会在乎什么国公小姐！”
“依你的意思，我该带着大军开进这大海道剿匪咯？”柳胜男望着远处的土山，马鞭轻扬：“黑石堡高踞谷地的一端，进了寨门便是峭壁，端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要我率领从永宁关带出的五百精骑、五十火铳手，还有沙州守备那里调来的两百人马，浩浩荡荡杀进大海道，直取黑石堡？”她看着身边哑口无言的青年，悠悠说道：“进入大海道后，我们便处在黑和尚的眼线监视下。莫说要强攻，便是想靠近黑石堡也不容易。”
“可是……”
见身边的人还欲争辩，柳胜男笑道：“廖翚，黑和尚要是这么容易就能被剿灭，岳师兄早就攻下黑石堡了。”
廖翚哼了一声，道：“那你说要怎样！就这点人，连你在内三十人，十条火铳，你当真想来智取？告诉你，这黑戈壁上就是弱肉强食，这点人马进去就是白给，还不够黑和尚塞牙缝！”
穆淳一直没说话，此时插嘴道：“廖小鸟儿，你别急，胜男敢这样安排，自有她的考虑。我们可没打算跟黑和尚硬碰硬。再说，真要是打起来了，人少好逃跑啊！”说着他便哈哈笑了起来。
廖翚闻言，狠狠地冲他与柳胜男翻了个白眼，也不在言语，闷闷地跟在柳胜男身后，任凭穆淳怎么逗他，哼都不哼。
十五里地说远不远，太阳还没落山，居高临下的黑石堡便出现在众人眼前。柳胜男望了一眼那高踞谷地之上的堡垒，冲廖翚道：“去叫门吧。”廖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镇定，丝毫不见慌张，哪里像是要闯令人闻风丧胆的贼窝，倒像是去相熟的人家串门一般。他暗自嘀咕了句“不知天高地厚”，心中却不知为何不再惴惴难安。
他下了马，张开双手，高举过肩，就这么赤手空拳地走到紧闭的寨门前，高声道：“永宁千户柳胜男拜见黑法师，请法师赐见。”
不见门内有人回应，两侧岗楼上却传来十来张弓拉紧弦的声音。廖翚凝神戒备，暗自观察，面色却一如平常。他深吸了口气，又道：“永宁千户柳胜男拜见黑法师，请法师赐……”
话音未落，耳中骤然传来嗡嗡弦响。廖翚猛地向前冲去，就地一个滚翻，便冲到山崖与寨门、岗哨之间一处弓箭射不到的狭小的空隙前，将身一缩，便整个儿藏了进去。他惊魂甫定，这才惊觉只听得弦响箭飞，不曾听到箭矢落地之声。
他忙向外看去，只见柳胜男俏生生地站在自己方才站的地方，双手各抓着一大把箭。头上又传来开弓的声音，廖翚大叫：“小心！”只见柳胜男双手一扬，手中羽箭纷纷向着两旁岗哨激射而去。半空中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那些射向柳胜男的羽箭竟纷纷被她甩出的箭矢击中折断，落在地上。廖翚见她露了这一手，心中大惊，再一瞅地上，更是惊得无以复加：那些坠矢竟她身畔一丈处坠成了一个圈，无一能近得了她身。
柳胜男笑盈盈地望着寨门上的岗哨，一抱拳道：“原来这是此地待客的习俗么？果然不同于它处。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晚辈初来乍到，也不能失了礼数。”说着冲廖翚使了个眼色。廖翚见了，轻轻咳了一声，整了整衣冠，掩去尴尬，昂首阔步地走到她身边。
哨楼上静了片刻，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黄脸汉子露了脸，阴不阴阳不阳地赞道：“好身手，好胆色。安国公的千金果然不同寻常。”
柳胜男拱了拱手，道：“阁下想必就是金面佛爷郝通了。晚辈求见法师，劳烦佛爷代为通传。”
那郝通人称金面修罗，性情残忍，乃是黑和尚的磕头兄弟，也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主儿，如今听柳胜男这么个漂亮姑娘称他佛爷，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大笑道：“小丫头倒是懂事！”又一指廖翚道：“这小子看着挺精明，要不要跟着佛爷一起做这没本钱的买卖，然后抢个像你身边的姑娘一样水灵的婆娘做媳妇！”说着，哨楼上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廖翚闻言，心中一惊，听到身后穆淳在约束因为柳胜男受辱而喝骂的士兵们，更是担心柳胜男不堪受辱当场发作，忙伸手想要拦住她。谁知柳胜男似笑非笑地望着楼上，他这一拦正好抓着她手腕上。虽然隔着厚厚的冬衣，廖翚还是清楚地感觉到掌中握着圆润的手臂。他一颗心猛地一跳，一把甩开自己的手，扭过头去，心道：“讨个这般难伺候的媳妇还不如要我的命！”
可在哨楼上的匪徒眼中，他这般举动无异一个面皮薄的少年郎承认了与情人之间的私情，立时笑得更欢乐，毫不掩饰地说着各种不堪入耳的荤话。
待众匪笑够了，柳胜男朗声道：“我此次前来，便是要和黑法师做一桩买卖。”
郝通面色一沉，喝道：“买卖？小丫头好大的口气！佛爷做的向来是无本万利、有死无生的买卖。你——做得起么？”他一指众人身后的来路道：“佛爷倒有些怜香惜玉。有道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丫头，打哪儿来回哪儿吧！这黑石堡不是你来的地方。”说着身后众匪又是一通嘲笑。
柳胜男暗提中气，道：“无本万利、有死无生的买卖做得多了，想必法师也腻烦了，不如换种方式，入账只多不少。法师何妨听我说道说道，若是这买卖做不成，再撵我等离去也不迟。”她这番话用上玄门正宗的修为，听着也不是很大声，却将众匪的嘲笑声都盖住，更难得的是，声波不散，凝聚一处，远远地传了开去。
郝通听得山谷间竟充满了回音，一声声荡开毫不见减弱，不禁变了脸色，看着柳胜男，心头杀机骤起，一挥手两旁弓箭手立即搭上了箭。
廖翚皱了皱眉，低声冲柳胜男道：“你看你惹出的事！老子要被你害死了！”他嘴里说着，却往柳胜男身前迈了一步。两人身后的士卒们见状，齐刷刷瞄准哨楼，拉弓欲射。
郝通嗜杀成性，从来取人性命毫不犹豫。却在被箭指的那一刹那间反应过来，他面对的不是普通的肥羊，而是安国公麾下的精锐。若是射杀了那个姑娘，只怕自己也得立时受那万箭穿心。更可怕的是，就算将那三十人尽数绞杀，黑石堡虽有地利，也抵挡不住安国公一怒。到时候轻则弃堡而逃，重则全数被剿，无论如何，黑法师苦心经营了数年的基业将毁于一旦，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黑法师的雷霆之怒。而纵使自己下令撤箭，城下那些士兵会轻饶了自己么？一时间骑虎难下，扬起的手迟迟不敢放下。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忽听黑石堡中传来一长两短三声沉闷的号角声。郝通神色一轻，道：“柳姑娘，法师请你进堡说话。”说着干笑了几声，欠了欠身道：“这个……都是误会，误会，弟兄们都收了！收了！一个个笨手笨脚的！快收弓箭给柳姑娘开门去！”一个喽啰动作慢了些，便被他一脚踹翻在地，骂道：“老子打死你这狗娘养的！给你点好脸色就把自己当棵葱了？难道还要老子去开门！”那倒霉喽啰被他踹得忙连滚带爬地奔下哨楼。他这厢发作完，那厢又换了副笑脸，冲柳胜男道：“小姐稍待片刻。”也急急忙忙下了楼。
廖翚见状，偷偷唾了一口，骂道：“什么玩意儿！”柳胜男挥挥手让众人也撤了弓箭，淡淡说道：“此刻不必与他计较。”
沉重的寨门被推开，郝通迎了出来，点头哈腰道：“柳姑娘，各位弟兄，请吧！”柳胜男还了一礼，道：“有劳佛爷。”说着便要踏进寨门。郝通瞥了一眼紧跟在她身后的众人，忽然指着十个扛着用油布紧紧裹着的火铳的士兵，道：“柳姑娘，这十个小兄弟扛的是什么？”
柳胜男头都没回，道：“送法师的礼物。”
两侧陡崖侧立千尺，扑面而来，如张牙舞爪的猛兽，又如搏人猛鬼。站在崖下，恍若四极天柱洞开于前，让人不禁抚膺长叹。一条崎岖的羊肠小路蜿蜒其中，只一个转弯便被山壁掩住。
柳胜男停住脚步，回头望去，身后已不见来路，只见山崖如门似壁；往前看去，小路越来越窄，向着山谷深处延伸，两侧的山头上，碉堡暗哨密布，当真是处极凶险的所在。
郝通见柳胜男停步回望，神色怅然，只道她毕竟是个女子，如今深入匪穴心中惧怕，不禁颇为得意，道：“这黑石堡乃是法师亲自选址督建，最是坚固。两多来官军攻打了好几次，无不铩羽而归。”
柳胜男道：“不错。此处占尽地利，确实是一块宝地。法师定是胸有丘壑、谋略过人的英雄。晚辈如今只盼能尽早见到他老人家，一睹圣容。还请佛爷尽快为我引荐。”
郝通哑然，呵呵干笑了几声道：“请。”
穿过山谷，来到一块群山环绕、遍布、房舍的开阔谷地。柳胜男张目看去，只见谷地背靠一座大山，山谷中一条河流不知从哪而来，在谷地间蜿蜒。山谷中不下百余人。靠着右侧山谷的一排小木屋前，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子被驱赶着砍柴、担水。而占据房舍大多数的黄土屋间，一群满脸横肉的男人有的倚在屋前晒着太阳、捉着虱子；有的磨着刀枪；有的围成一团，相互摔跤比试。这群人个个形容粗鲁可憎，一看便知是这黑石堡中的匪类。
匪徒们见柳胜男等人跟着郝通来到，都直勾勾地盯着柳胜男看去，一双双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无赖和□□裸的淫/欲。饶是柳胜男心如磐石，在无数兽/性的目光注视下，也深感芒刺在背。她身后的士卒见自家长官受辱，无不忿忿不平，只是柳胜男入堡前有严令不得号令不许擅自行动，是以一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不敢违抗军令。众匪见状，胆子更大了，又是吹口哨又是喝彩，闹得不可开交。
穆淳似是不经意地往她身旁走去，正好行在她一侧，为她挡去了不少满怀欲/念的目光。廖翚紧紧守在她另一侧，微微低着头，斜着眼。他身量瘦高，看起来就是个没长开的半大男孩，可他那饱含警告的眼神毫不含糊地迎上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刺得那些五大三粗的悍匪们都不禁打了个哆嗦，讷讷地移开贪婪的眼睛。
柳胜男在他二人的护持下，顿觉背上一轻，暗暗吁了口气。
郝通指着山上一座土石搭建的堡垒道：“法师在正堂候客。”说着，率先登上悬空在山壁间的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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