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马踏深山不见踪（四）

　　一番胡天胡地的宴饮之后，黑和尚命陈跛子送柳胜男等人至客房休息。陈跛子端着一支白蜡，引几人上了大屋的二楼，推开最顶头的房门，桀桀笑道：“小寨没有那么多空屋，委屈三位将就将就。”他口中说着话，一双贼眼却不住地往柳胜男身上瞟。

　　廖翚见他总是不怀好意地打量柳胜男，早就心头恼火，此刻听他的意思竟是要三人挤一间屋，当下叫道：“什么？三个人住一间？这怎么行！”陈跛子笑道：“黑石堡素无访客，哪有什么客房。这屋子乃是我家法师静修之处。几位身份尊贵，法师特意吩咐腾出静室招待几位。”

　　柳胜男见廖翚还想再说，低声道：“廖翚！”廖翚见她轻轻摇头，悻悻地闭了嘴。柳胜男压下心头不快，摆摆手道：“有劳当家的。江湖人随遇而安，有墙有屋顶就很好了。只是随我来的那些弟兄们还要麻烦当家的。”

　　陈跛子一面口中说着：“不麻烦，不麻烦。”一面进了屋，点亮油灯。见柳胜男三人进了屋，他拎起桌上的水罐，晃了晃，道：“这水也不知放了多久了，老头子给几位换些干净水来。”说着，拎着水罐往外走。走到柳胜男身边时，他略略侧了侧身，谁知脚下一歪，手一松，那半罐子残水便都冲着柳胜男泼去。

　　柳胜男何等身手，也不见她腾挪，只纤腰一摇，便已在数尺开外，半罐子水只在她皮靴上溅了几滴。廖翚皱了皱眉，却不能发作。

　　陈跛子陪着笑脸道：“老了老了。”说着颤悠悠地走到柳胜男面前，蹲下身子道：“污了姑娘的衣裳，真是对不住。”说着伸出一只满是黑垢的手便欲为柳胜男擦干净鞋子。

　　廖翚知道柳胜男素来爱干净，恐怕宁可鞋子上沾了水也不愿陈跛子为她擦鞋，他也不便出言阻止，只能趁着陈跛子弯腰躬身，冲他翻了个白眼。柳胜男却甚是尴尬，一面道“无妨”一面往一旁退了退。她见他身体残疾，年纪又大，行动不便，原想着退开便是，谁知那陈跛子出手甚快，自己这一退竟然没能避开他的手，心头不由得　“咯噔”一下，脸上一寒，脚上立时便要踢出。

　　一只干净的手按住陈跛子的脏手，穆淳蹲在他身边，笑道：“小事，老先生何必在意。找个婢女来打扫下便是。”说着，抓着陈跛子的手，不由分说，“客客气气”地将他“架”出了屋子。

　　廖翚待穆淳关了门，皱眉道：“这老东西，脚跛背驼，居然还手抖眼花，弄的一地水，真是麻烦。”却见穆淳一张温文尔雅的脸冷若冰霜，再看柳胜男，俏脸煞白，他顿了顿，有些疑惑地道：“怎么了？”

　　穆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恍然，笑笑道：“没什么。”旋即凑到柳胜男身边，压低声音道：“走廊上没人。”

　　柳胜男低声道：“屋顶有四五个暗哨，隔壁恐怕就是黑和尚的屋子。”她一边说，一边将行李在桌上打开，翻出些瓶瓶罐罐。

　　穆淳点点头道：“我今日一句话未说，他却注意到我，这份心机绝不是普通马贼土匪所有。”他一边说，一边摆弄着柳胜男翻出的香脂罐子，在桌上弄出些叮叮当当的响声。

　　廖翚立即会意，大步走到墙角，搬了些木柴，扑通扑通地添在火塘中。干柴遇火，立即哔哔啵啵地烧了起来。

　　柳胜男手上没停，捡出两件衣裳，与那些香脂罐子丢在一处，一边将包裹重新扎好一边小声道：“这黑石堡不简单，黑和尚看着凶狠粗野，实则心细如发，不宜对付。他将我们和弟兄们分开，又把我们安置在他的静室中。表面待之以礼，实则暗行监视。哼，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招。”

　　廖翚拍拍手站了起来，走到桌边，正听到她的话，不禁神情一变，正欲回头往隔墙看去，却被柳胜男一把扯着，拖到土炕前。两床棉被被扔进他怀里，柳胜男抱着一床被子，大声道：“这里是我睡的。你们俩可不许睡过来！”

　　穆淳笑道：“这地方冷得紧，我和这只鸟儿守着火塘取暖。”说着从廖翚怀里接过一床被子，冲廖翚道：“愣着干嘛，过来铺地铺啊！”

　　两人刚铺好铺盖，便听到门外有个女子道：“贵客，婢子送热水来了。”廖翚去接了水，三人简单擦洗了手脸，打发了那女子离去，熄了灯火，各自安寝。

　　之后几日，黑和尚选了十来名土匪，跟着火铳手们学着使用火铳。火铳操作步骤繁多，那些火铳手们跟着安国公多年，论起操练的严苛非一般人能及，虽是教导土匪，也是一板一眼，任何一个步骤做得不标准，便停下来一遍遍操练。那些土匪何时经过这般磨砺，不出三日，便叫苦不迭，偷奸耍滑不肯用心练习。黑和尚知道后，将他们狠狠训斥一番。土匪们虽然惧怕黑和尚，但懒散惯了，哪里能用心练习。柳胜男每日里只管与穆淳带着廖翚与黑和尚等人闲话。虽然堡中颇多禁忌，又有郝通跟着，这儿不能去，那儿不可近，但这三人都是聪明心细之人，尤其是廖翚，擅长明辨地形、观测旗帜，几天下来，近观远瞧，已经将黑石堡内的防卫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这日午后，柳胜男欲寻黑和尚说话，却被郝通告知法师有事不便见客。穆淳说起大屋旁一座小山丘上风景甚美，郝通便领着三人上了山。见柳胜男与穆淳往山头一坐，指着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土山，你一眼我一语说着这个山头像莲花初绽、那个山丘像巨船出海，郝通笑道：“这土山上有啥好看的？”

　　廖翚道：“是啊！有啥好看的！一眼看去都是黄土山沟，也就是他们这种公子小姐才爱爬上来看，还说什么雄浑壮美、瑰丽奇特、世间少有。”他说着牢骚怪话，却一刻都不曾放松，将目之所及的岗哨一一记在心中。

　　郝通早就认定廖翚对柳胜男有意，可惜穆淳无论谈吐容貌似乎都更胜廖翚一筹，柳胜男似乎也更加亲近他，心里便觉得这一女二男之间不知有多少不可说的故事。如今听廖翚发牢骚，更是认定这少年人吃醋了，不禁哈哈大笑道：“小老弟，我们这等粗人哪像那些每天吟诗作对的公子小姐一般风雅。咱们整日里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眼中自然只有土山。”廖翚闻言，默不作声地看了柳胜男一眼，落在郝通眼中，自是认为他情路不顺，心中郁愤难平。

　　忽然，廖翚远远瞧见山间小路上走来一群人，为首一人又跛又驼，正是陈跛子。廖翚凝神看去，陈跛子后面跟着七人，当中一人一高马大，不是黑和尚还能是谁，另外六人穿着胡服，不似堡中土匪。廖翚不禁往前走了两步，正欲凝神细看，却见柳胜男起了身，一边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一边道：“坐久了有些冷，回去吧。”说着便往山下走去。廖翚心中大急，可是郝通在侧，他也不敢出言提醒，只能跟着一道下山。

　　几人下到大屋前，柳胜男停住脚步，看了眼山谷中正在操练火铳的土匪，笑道：“小鸟儿，下去看看，跟弟兄们说多多用心。”她说到“多多用心”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廖翚，又望了望山谷，廖翚立刻会意，道：“晓得！”说完便一蹦三跳地往山谷去了。

　　柳胜男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冲郝通笑道：“你看他整天一副老成样，其实还是个大孩子，让佛爷见笑了。”

　　郝通笑道：“哪里哪里，少年人自该跟着弟兄们一起快活才是。”

　　柳胜男叹道：“佛爷说的是，跟着我，闷坏他了。”她顿了顿，有些歉意地说道：“我们叨扰这几日，恐怕也闷坏佛爷了。我今日觉得身子有些疲倦，想回屋歇息，不敢再劳动佛爷。”

　　郝通见穆淳站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心道：“什么身子疲倦都是唬人的，恐怕是指使开了那个小跟班，两人想要借机温存温存。哼，高门大户能有几个清白！”一面想着，一面故作担心地说道：“柳千户身体不适？莫不是这地方简陋，染上什么毛病了？”

　　柳胜男摇头笑道：“并无大碍，只是素来浅眠，夜间稍有动静便难以入睡。”三人寒暄了几句，柳胜男便与穆淳上了楼。

　　郝通在楼下坐着，不多时，一个土匪自楼上一溜小跑到他身边，低声道：“爷！那小妮子和那个书生，回屋后便紧闭房门，难道真是歇下了？”

　　郝通闻言，冷笑道：“孤男寡女，歇下？哼，想骗过你家佛爷，还嫩了点。”那小土匪道：“佛爷，小的再去盯着？”郝通抬手便冲他脑壳子狠狠一拍，笑骂道：“盯什么盯！也不怕眼睛生疮！”说着起了身道：“法师估摸着也该回来了。”一步三摇地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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