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梦魂不到关山难（三）
干净的手指按上粗糙的木栏杆，指尖下是今日激战留下的新鲜刀痕，尖锐的木刺扎得那手微微一缩。
“你听到郝通被擒后骂我的话了。”柳胜男淡淡地说，廖翚却听出了一丝颤抖。
“他自知必死，疯狗一般乱吠。再说，骂起人来，还不都是怎么难听怎么骂么。”他见柳胜男微微垂了头，笑道：“你不是自诩行走江湖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不会还介意他骂什么吧！”
柳胜男摇摇头，道：“其实我们本不需要演那么一场戏给他们看的。”
廖翚微微怔了怔，道：“我和穆淳都不同意，是因为你说那些北胡人来找黑和尚，只怕迟则生变。”他顿了顿，见柳胜男的头又低了几分，于是上前几步道：“你的判断没错，北胡若是拉拢到黑和尚，莫说我们几个恐怕没法活着出大海道，以后这条通道为北胡与黑和尚共有，大胤想要夺回，势必难上加难，西北一带也将更加不安稳。战乱迭起，操心的是皇帝和文武百官，苦的还百姓。”
“你们不同意，是因为小穆哥说，改变脉搏和身体表征会打破人体内部的平衡，之后几日内少不得大病一场……”
“不单单是这样……”廖翚攥紧的拳松了又攥紧。
柳胜男的睫毛微微颤动了起来。“……更是觉得我不该以自己的名誉为筹码。”廖翚没有出声，算是默认了。
“你们的反对，让我觉得这出戏演下来由不得黑和尚他们不上钩。毕竟谁会用自己女儿家的名誉去布局呢！可是……”柳胜男轻轻咬了咬嘴唇，用力摇摇头，“若是平日，我断断不会用这种手段——不仅不会用在自己身上，也不会同意用在别人身上。”
柳胜男望着远处，雪已经停了，落在她肩头的雪片却还未消融。“我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每天，郝通、陈跛子，还有那些土匪，他们看我的眼神满是促狭和不堪。我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京中的豪门自视清高，江湖本是他们无法理解和接受的地方，自然不会明白江湖与豪门本就一样：有龌龊，也有磊落坦荡。”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他们虽不能接受豪门贵女行走江湖，却不会当面嘲讽。
“可是这里不一样。这些匪徒没有廉耻、无视礼教，他们放纵自己的本能，那些最下/流的想法表露无疑——那是恶意，赤/裸裸的恶意，不仅仅是对我，更是他们作为男人对所有女人极大的恶意！”寒风吹动她披散的长发，柳胜男平静的面容终于露出一丝疲惫和无奈。“在他们眼中，女人要不是发泄欲望的对象，就如那些被他们掳来的女人一般；要不，本身就是欲望的代表。女人有本事，一定是引诱、迷惑了男人——就像郝通认为的那样。”
廖翚见她意兴阑珊，想要安慰她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柳胜男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歪头冲他苦笑，道：“你不用安慰我。从军以来，有太多的人看不起我，觉得我不应该在军中。他们觉得我是个女人，就算武艺高又怎么样，就算能打败男人又怎么样：一个女人怎么能上阵厮杀、怎么能指挥男人们。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安国公的女儿，她的一切功绩不过父兄荫蔽罢了。总之，因为我是个女人，他们可以对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本事、所有的成果都视而不见。甚至我亲哥哥都觉得我不应该在这里。他觉得我应该泛舟五湖、摘花煮酒、应该嫁个良人享画眉之乐。”
这番话被她说出，波澜不惊却字字惊心。廖翚扭过头，有些不敢看着她。柳胜男不再看他，道：“廖翚，你也一直怀着我是个女人所以不应该在军中的想法吧。”
她见廖翚低着头，不由得一声轻笑，道：“看不起我，我可以努力证明给世人看。可是啊……”她收回目光，“面对郝通的恶意，我却无能为力。从站在黑石堡门前开始，我就只能承受他们的各种羞辱。不管是不是北胡人的到来，我都要尽可能快地结束这一切！我受不了了！”
她抠着木栏，眼中闪过一丝焦躁和厌恶：“我用这样的方式让黑石堡毁灭，原以为可以出一口胸中恶气，可是……我还是好难受。就算黑和尚、陈跛子死在我面前，就算将郝通碎尸万段……有什么用……
“他们让我见识到这世上对女子的恶意可以恶毒到什么程度，这比世上所有人都质疑作为一个军人的我更让我不堪忍受。”
“你……不必在意……千户，你确实很厉害，那些风言风语，你都不用在乎……”廖翚稍稍抬起脸，轻轻说。
“作为柳胜男，我可以毫不在意。可是，作为一个女人，我……我还没有厉害到可以不用在意。”柳胜男没有再说什么。木栏上的刀口已经被她抠烂，她放下手，轻轻道：“走吧。”
廖翚见他眼角泛红，眼中波光粼粼，忙赶上去，叫道：“千户！”
柳胜男停步，回身道：“还有什么事么？”
廖翚抠着手指，道：“我……”他忽然脱下氅衣，递给柳胜男道：“天冷，你穿得太少了。”柳胜男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见他就那么支棱着胳膊，却始终没有抬头看自己，不由问道：“你马上就要出征了，给我穿了你穿什么？
”
廖翚猛地抬头：“我又不是送给你！”柳胜男干净却满是忧伤的脸落在他眼中，他突然有些慌乱，眼珠一转，落在红褐色的山土上，道：“山路上寒气重，你……暂且挡挡……”柳胜男忽然觉得心头一轻，浅浅一笑道接过衣裳披在肩头，轻轻道了句：“谢谢。”
廖翚见她接了衣服，竟是头也不回地向山下跑去。柳胜男看着他有些狼狈的背影，突然笑了。她自怀中摸出一只簪子，拢了拢长发，一边走一边将那一头青丝挽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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