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雪影侠踪（二）
少年轻轻的摇了摇头。
又过了半晌，他才拖着低低沙哑的腔，一字一顿的说，“他该死——当时的事，我都还记得。”
当时年幼，所以想到那个人只觉得恐慌害怕，而现在年岁渐长，就连只提“李弘”两字，恨意都会愈深了。
“你武功很高是不是？”他拉拉男人的袖子，还沾着湿气的漂亮眼睛里满是恳求，“你教我练武好不好，我会很努力的……”
小心翼翼的语气，带着娇软的稚气，让人立刻就联想到了某种脆弱的，你不理会它，它就会哀叫着死掉的小动物。
沈昭差点就心软答应他了。
可这不行，他硬下心肠，拒绝道，“你还太小，心性未定。等回了观里见了你师姑，她学问很高，人又好，肯定很乐意教你读书……”
他话音未落，赵慎眼眶当时就红了，长长的睫毛一动，眼泪珠儿就挂在上面要掉不掉的。他既没哭，也没闹，只一双水光漉漉的眼睛就这么定定看着男人。
沈昭终是扛不住，只好承诺着，“若是到时候你还是想学武功，我教你便是。”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我这辈子还未骗过人……”
哄了半天孩子，沈昭觉得甚至比打一场架还要累。
赵慎刚消停了会儿，趴在床上发困，门外就送了热水来，沈昭只好又推推他，“阿慎，起来洗一洗再睡？”
“唔……”赵慎还迷糊着，缩着小身子表示抗拒。
“乖，身上这么脏怎么睡？”他直接抱起孩子脱了两人衣裳，浸进水里。
温热的水仿佛一只柔软细腻的手，洗去了满身风尘和酸累，沈昭轻轻舒了口气，舀起一捧水从头浇下，灰尘被冲走的皮肤顿时露出本来的颜色，应着水色闪闪发光。
察觉到怀里的孩子小手小脚动了动，像是要醒过来的样子，他低头去看，一张极具冲击力的脸就这么毫无遮掩的俯了下来。
眼蕴秋水，色若春花。
一副顶顶温柔俊美的样貌，静时不动，似三月桃花蘸水而开，舒眉扬唇，则是春风一笑，纷纷红雨。
若不去看他那双握剑的手，谁都会想他是位弱质风流的书生文士，而不会猜到他随身带着的那把三尺七寸的剑有多锋利。
而现在，这双拿剑的手，这双覆着薄茧的修长手指，就这么动作轻柔的贴在他身上为他清洗——
赵慎几乎不懂他了。
我有什么好的呢？他想。
他今年十一岁，前十一年的日子都在动荡里度过，可他拥有最尊贵的东西。所有人都在诚惶诚恐地服侍他，理所当然。
可现在他一无所有了，脱去了光环他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这个人，他为什么要救他呢？
还冒着被追杀的危险，甚至还要带他回师门？
伴随着困惑和些微窃喜而来的，是更多的惶恐和失落——
他几乎是立刻伸出胳膊，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一样紧紧地抱在了男人腰上，低着头闷闷地问他——
你会不要我吗？
不会。男人答应他，只要你不想走，我不会不要你的。
真的？
赵慎抬起头，看见男人眼底某种怜悯的，极端柔软的情绪。
真的。男人点头。
赵慎本该开心的，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欢男人那时看他的眼神。
怜悯么？对小猫小狗也可以怜悯——
可他真正想从男人那里要什么呢？
这时的赵慎，还是不明白。
直到赵慎在榻上睡着了，沈昭才终于缓了一口气。
月上中天，虫声寂寂。
他披上衣服从床上起来，踏着一地斑驳的月影走到窗前，不过半开窗纱，就有清爽的凉风扑面而来。
舒服极了——沈昭喟叹。
[621，你说小孩子怎么这么难哄呢？]
明明都已经被哄好了，不过一会儿就变得又黏人又别扭……
[还不是你惯的？]621话里满是嘲笑，[你这回可真是又当爹又当妈，操碎了心……]
几乎是次次都被系统怼，沈昭已经彻底产生抗性了，这次他干脆连反驳也省了，只是一脸平静地问道:[621，这次任务完成的评定标准是什么？]
他可不想再像上次一样，连离开都这么轰轰烈烈，折磨心脏。
621琢磨了会儿，也有点拿不定主意，[这个世界的作者坑了，为了维持世界结构的稳定性，主神这才派了任务。]
它模棱两可地解释说，[任务完成的标志大概就是给主角安排一条符合人设，最安全，并且不会对世界剧情造成影响的人生轨迹吧？要不然怎么说是培养主角？]
可这也太笼统了吧？
到底什么叫对世界剧情最安全？且不会造成影响？这是让他顺其自然的培养主角吗？
沈昭无奈，这系统的没头脑他是见过的，不至于像个摆设，可有用的功能一个也没有，和它搭话一不小心它就跟刺猬似的，突突突往外冒刺，从智商到人品，从外貌到内里都能被它挑出毛病来好一顿乱扎。
沈昭没被任务愁死，也险些被这破系统给憋死，还好他现在托系统的福，已经锻炼出了无比强韧的神经，雷打不动，等闲嘲讽不可撼之。
要不然他还是早一头撞死得了。
[刚才男主想学武功，你怎么不教他？]621问他，[多好的机会啊，你把他培养成大侠什么的，这个任务说不定就做完了。]
[我教他武功，让他去报仇？]沈昭反问它，[赵慎肯定会去的，可涑朝江山稳固是大势所趋，他螳臂当车，以卵击石能落下什么好下场？]
621无所谓道，[你还真把自己当他亲爹亲妈了？随他去就好了，男主毕竟是男主，轻易死不了。]
我也知道他有主角光环，可我还是不敢赌——
沈昭郁郁地揉了揉太阳穴，[丧家丧国，亲人皆死，我还当真怕他承受不住，任他以后再厉害，现在也不过一个孩子……]
连他自己一忆起漫海的血色都会浑身战栗，骨血皆冷，那这一幕，是不是每晚都出现在这个孩子梦里呢？
要不然他怎么会冒着冷汗睡不安稳？
沈昭活了这么些年，还是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心软的时候。
他站在床前给赵慎抚去额间的冷汗，用内力催热，尽可能让他泛冷的身子温暖起来。
赵慎大概十多岁了，可还是瘦瘦小小的，面目单薄秀气的几乎像个女孩子。
性格也像个女孩子，看起来冷冷淡淡，其实最爱撒娇了，大概是因为没有安全感，他对唯一出现在自己身边，担任保护者角色的人看的很紧很紧。
不过这一点也不叫人讨厌。
沈昭看他小脸上红彤彤的，还搂着被子打起了小呼噜，心里不由得也有种安宁感。
他想了想，还是把包裹里的一个小盒子拿出来，搁在了赵慎旁边。
物归原主。
不过该走什么路，还是让他自己决定吧。
621几乎被他的举动搞迷糊了，它很不理解，[你不是不想他跑去造反，怎么还把东西给他……]
[……想知道为什么？]沈昭挑唇笑。
621:[……]
虽然很想知道，可是感觉不怎么妙啊。
[因为——]沈昭顿了顿，特意换上种抑扬顿挫的咏叹调，[你是个系统啊，心肠如铁，人类复杂的心理你不会懂……]
621附和:[……哦，是哦，女人心海底针。]
沈昭:[……]
果然这个系统还是一如既往地贱贱的。
他连吐槽都懒了，索性不睡了，直接抱起长长的包裹从窗户里跃到庭院中。
后院里空间颇大，但在只角落里种了几棵细瘦的枣树，空空旷旷，夜色如水，枝影横斜。
当真是个练剑的好地方。
至于剑——
他剥开包裹上层层蓝布，却见晦暗的银光一闪而过，清亮的月光下，剑把处红穗纤纤，甚至就连剑鞘上都雕刻着精致的团云纹，泛着奇异的淡淡辉光。
[怪不得要藏在包裹里……]沈昭按着剑柄一拔，低叹，[这剑，简直是高调了。]
咔嚓一声，剑身出鞘。
三尺七寸，刃吐青芒。
此剑为，青霜——
江湖有传，渺万里云霁，度千山霜雪，只影归途。
只活在口口相传里的那人，曾一人一剑，挑了大半江湖名宿。
青衣剑客，剑客青霜，是也。
深夜的大都，已经全然陷入了沉睡。
新的统治者划定了新的宵禁，来来回回的巡夜，再也没有一户人家会在此时踏出门来。
当然，宵禁完全阻止不了另一类人。
一道黑色夜行衣的身影越过墙头，踏在砖瓦上没发出半点声响，像是一缕青烟，灵活迅捷。他一路沿着屋顶，本要直接跳进房里，却好似发现了什么，突兀地停下了。
北边的，院子……
他很是迟疑了会，还是往那个方向跃去。
院落住的应该是客人，围墙矮矮，简陋普通，最不寻常的应该就是那透过稀疏枝桠骤然亮起，又骤然消逝的锋芒。
只是肉眼看着，都有种极其冰冷，贴着脖颈舔舐而过的危险错觉。
他心下猛然一跳，贴着墙壁小心地换了个位置，避开了树枝的遮挡往里看。
原来那光，是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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