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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壶鸣(6)


  谢邵听着她一字一句地述及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心中早已透亮。

  这种事不过是官场上的家常便饭,改朝换代之时尤其多见,杨青云一个前朝罪臣,今能翻身成了太常寺少卿,其中必然有猫腻。傅钧性情温吞,前朝倾覆之后他也未必就仇视新朝,不过是随遇而安的人罢了,想是杨青云趁机携私报复,诬陷傅家有谋逆之心,又反将傅家当了投名状献给新朝,这才从中捞了富贵。那潘隶他也有所耳闻,似乎年轻时就是杨青云的门生,今得了杨青云的提携,也在地方上做官,对于前朝旧臣来说算是极好的归宿了。

  诸如此类的事,谢邵早已见过许多,若是发生在旁人身上,他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只当寻常故事听听罢了,可放在傅苓身上,他却觉得痛心。

  她依然在流泪,但神情中又有些坚忍之色。他其实晓得,她虽看似柔弱,其实心底倒着实有些令寻常男子都自愧弗如的韧性,可她再坚忍又如何呢?不过是个失了父母兄长的孤女罢了,家族一朝倾覆、至亲尸骨零落,她焉能不哀不痛?

  一向视世事悲苦若无物的谢邵在此刻乍然开解浮生之残酷,一时对那女子怜爱更甚,他愈发小心翼翼地把她揽在怀里,对她说:“我信你,若令尊果真是为小人所陷害,我一定为傅家翻案。”

  这不过是一句毫不费力就能说出的话,可在那时那刻他说出来,却仿佛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傅苓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大人此言……可当真?”

  他肃容沉声:“君子一言。”

  掷地有声。

  这时林间飘起寒雨,谢邵见了,当即将大氅脱下裹在她身上。傅苓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一颗心就快要跳出胸膛,眼前这个雨中的男子峨冠宽袍,他身后是一片凄风苦雨,可他望着她的眼神却深邃且坚毅,又莫名令她感到安稳。

  ——那些明明是属于她的寒风料峭,最终都被他化成山高月小。

  她失神间,又听他说:“今日林中有雨,本不该在此多留让你受凉,可如今你父母兄长皆在此,我有一言实在不得不讲明。”

  谢邵凤目流光:“傅苓,我想迎你入谢家。”

  风声。雨声。苍林无边。

  他的眼中有愧色,但又堂堂正正、光风霁月:“以我的本心,自然愿娶你为妻,可世家之中辗转腾挪的余地甚狭,至于婚事,尤其难自做主。但我敢在你父母兄长墓前立誓,此生不娶正妻,即便我尸骨化为飞灰,我的墓穴里也有你傅苓的位置。”

  后来,傅苓成了谢邵的妾室。

  他带她回去拜见了他的父母。他的父亲尚且精神矍铄,母亲则慈眉善目,谢邵的五官模样多随了母亲,但□□却与父亲更相仿。二老皆待她很和善,尤其当谢父听闻她的出身,更有些慨叹:“当年傅氏与谢氏也是世交,谢氏迁出东京之前,我与乃父还曾有过几面之缘,不想人事变化多端,最终竟……”

  最终竟如何,谢父未曾说下去,只化作一声长叹。

  谢母也怜傅苓身世凄苦,拉着她的手叹息不断,终是对一旁立着的谢邵说:“好好待人家。”

  谢邵躬了躬身,答:“母亲放心。”

  他们成婚的那一日,按照后汉的礼仪,本不当有什么婚宴、走什么排场,但谢家人待傅苓甚厚,还为她筹办了些婚嫁的仪礼,虽并非如同迎娶正妻那般大张旗鼓,却也算极体贴,全了她贵女的体面。

  洞房内红烛长明,谢邵一身红衣,轻轻挑开她的盖头,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是人生至乐、凡世清欢。

  芙蓉帐暖,被翻红浪,在那些抵死缠绵之后,是那人一声声低沉的:诺诺。

  棋局之外,菩提树下两位神明执子谈笑。

  荒芜尊座拂了拂衣襟上飘落的菩提叶,与西天那位对视一眼,笑道:“人生得意终有尽时,此后,该是你我对弈的时候了。”

  他二人婚后,过了几年岁月静好的日子。

  谢邵很忙,因新朝方立,自然有千头万绪需得他亲自梳理,前朝亦有些残余的势力在地方上作乱,平叛一类的事也需他亲自关照,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

  但他无论多忙,一定会回府与傅苓一起用晚膳,晚膳过后一定会陪她在庭院在散步、或者陪她一起和妙妙玩儿,至于他在书房处理公务时,也总缠着傅苓在一旁陪他。他休沐时则更加出格,婚前还会时不时进一趟衙门、去一趟军营,而今是不到迫不得已绝不额外上职,要么带傅苓外出踏青,要么就是二人腻在房里,黏糊得很。

  谢邵本就是东京城里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又年少居高位,自然引得世家贵女芳心摇动,但他本无花名,而今又有了宠妾,反倒在京中引发了些热议,这番热议还一路传到圣上那里,于是新帝某一日微服出宫,携了二三侍从便进了谢府一探究竟。

  新帝刘帛,与谢邵年纪相仿,当年谢家迫于时势投奔云南王后,谢邵便与当时还是云南王世子的刘帛一起长大。他们二人一起读过书,一起习过武,一起上树掏过鸟窝,一起斗过蛐蛐儿,倒比嫡亲的兄弟还要亲密些。

  新帝登基之后待谢邵依然亲厚,常多厚赐,谢邵却再无逾矩,父亲也常提点他:“当年世子已为天子,纵然他待你如手足,也切莫失了为臣的恭谨,须知天子喜怒无常,若失了进退之道,恐终有一日大难临头。”

  此言,谢邵始终谨记。

  是以,即便新帝微服到他家里来了,谢邵也依旧秉承了朝堂之上的礼度,近夜更是设宴以敬天子。

  新帝是位性情深沉的君主,虽常与臣下谈笑,但转头就将那臣子抄家的例子也并非没有,是以年纪轻轻便大权独揽,一众臣子莫敢不服,即便是当年老云南王的旧臣也无一个胆敢僭越。

  席间新帝笑道:“朕近来听闻些有趣的传言,说你太尉大人府上新近添了一位小娇娘,勾得你连衙门都懒得去了,可确有此事?”

  “半真半假,”谢邵闻言一笑,从容应对,“臣虽确乎纳了妾室,但未敢于公务上惫懒,万事皆以圣上为先。”

  天子朗声而笑,待笑叱了他两句之后,又道:“当年父皇在时,最忧心你的婚事,他老人家总怕你眼高于顶、最后落成个孤家寡人,未料你倒是开窍开得及时,却让一班贵女的芳心尽碎了。”

  谢邵拱了拱手,笑答:“臣年岁渐长,总不好再像年幼时一般混不吝,倒让陛下见笑;至于贵女们的芳心,想来都早已系于陛下一身,臣是摔不碎的。”

  这般巧言令色却没让天子开怀,刘帛望着谢邵,眼中别有深意,道:“别的贵女芳心如何朕无暇关心,只是嘉福那丫头自幼便心系于你,你该不是,连她也罔顾吧?”

  嘉福公主,天子一母同胞的皇妹。

  新帝生了一双锐利的鹰目,平素笑时不觉有异,但不笑时却隐约有些戾气,而当它带着些探究的神色时,就更令人心有余悸。

  像鹰,更像毒蛇。

  谢邵在如此令人颤栗的目光中沉默了片刻,而后起身长跪。

  天子以手支额,面无表情:“爱卿此举何意?”

  谢邵神情自若,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回禀陛下,嘉福公主自幼与臣一同长大,臣敬之为公主,私心更待之如亲妹。陛下此前所言公主心系于臣,实在只是年幼时的妄言,皆不可做准。臣无才无德,实难为公主之驸马,望陛下明察。”

  新帝面沉如水,神色喜怒难辨。过了半晌,却又大笑道:“不过一戏言耳,卿何至于此——快快请起!”

  遂亲自搀扶谢邵起身,又强令他落座。

  新帝察其神色,不免又笑道:“依朕看,这‘无才无德’是假,金贵你那位宠妾是真,朕倒着实有些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收了朕这薄情的太尉——如何,可否让朕一见?”

  天子开口,本不当拒,但谢邵那时听得新帝的言辞心底却生出些抗拒。傅苓虽是他名义上的妾,但实质却是他的妻,他容不得旁人要见便见,纵然那人是天子,也不行。

  于是谢邵谎称傅苓近日抱病,恐将病气过给陛下惊扰了圣驾,实不便觐见,便将此事搪塞了过去,新帝闻言也并未介怀,似乎无甚么所谓的模样,君臣席间同饮一片畅意,天子更是直至深夜才起驾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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