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零露

　　湍急的南河水里，星浊仍然死死地将叶清猗抱在怀中。

　　在水中漂浮很久了，叶清猗歪头靠在星浊身上，不省人事。而星浊明显已经体力不支。

　　身上的衣衫全都打湿了，彻骨的寒冷阵阵袭来。星浊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仅会越飘越远，而且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支撑不住，得赶紧想办法。

　　浪花张牙舞爪地将两人紧紧锁在南河水里，星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努力往岸边划去。

　　叶清猗在星浊的怀中瑟瑟发抖，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星浊照顾着叶清猗，动作受限，手上和身上的肌肉酸痛到难以自持。但他依然忍受着刺骨的冷意，往岸边靠拢。

　　终于——他的手摸到了岸，手指深深陷入泥土，手臂用力，依靠着惯性，他的身体也靠到了岸边。

　　他顾不上自己，先将叶清猗推上岸，然后才慢慢爬了上来。

　　天空乌云密布，荒芜一人的树林里，一个身影正抱着另一个身影深入树林，那场景看起来极其荒凉。

　　星浊将叶清猗抱进树林，四处观望，玉佛陀的人也没有追上来，身边出奇地安静，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一放松可不得了:先前的那一战，身上已经有了些伤痕，再加上落水、使力，只往树干上一靠，全身便开始痛起来。

　　叶清猗双目禁闭躺在地上，“扑”地吐出一口水。星浊赶紧凑过去，轻抚她的脸。

　　幸好刚才在水中将她托着，她才没有呛入多少水，只是因为害怕，在水中待了太久，她此刻面色苍白，唇色发青，全身都在打着颤。

　　星浊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狠狠拧干，想要在这里生上一堆火，却没想到天空中突然劈了一道闪电。

　　“该死。”星浊骂道。看着阵仗，马上就要下雨了。

　　树林里不能待了，得找一个不露天的山洞或者什么地方，将衣衫烘干，不然，在这样强烈的低温之下，叶清猗迟早会活生生冷死。

　　可是……天色已经这么晚了，能去哪里呢？

　　正这样想着，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谁？”星浊转身，眉目紧锁，低声询问。

　　有两个身影在朦朦胧胧的天色里慢慢走了出来。星浊一开始眯着眼，看不清来人，等到两个身影渐渐清晰，他才心中有了底。

　　这两个人，不是玉佛陀的人。其中一个，一袭黑衣，看起来较为成熟、从容。腰间一把剑，剑身冷峻清冽，辅有飞鹰图案，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高贵又渗人的深蓝色幽光……这把剑，星浊认得，是封墨的佩剑——“飞鹰”。

　　他抬起头，与男人四目相对:这个人，应该就是封墨了。

　　“封墨此番进入南城，是为寻你而来。”他脑海中依然记得玉佛陀对叶清猗讲的这句话，不免又警惕了几分。

　　而此时，封墨身边还站了一个人。

　　准确地来说，是一个孩子。

　　他看起来至多十四五岁，在高大魁梧的封墨面前，显得有些瘦小、清秀。虽然他的年纪不大，可是他的眼睛里，已经是极其平淡的神色。

　　星浊刚准备开口问话，却被封墨打断:“跟我来。”

　　星浊眼神犀利，并没有动。

　　“我不会害你们。”封墨声音低沉、有磁性，非常特别。说完这句话，他就领着身旁的少年转身，两个身影眼看着就快消失在这林子里了。

　　星浊低头想了想，抱起叶清猗就跟了上去。

　　南城远处一个山洞里，火光肆意，像跳舞的小人。

　　星浊用树枝做了个简易的支架，将他和叶清猗的衣服都晾了上去，有扎了个草席，给叶清猗盖上。整个过程虽说脸上有控制不住的燥热，但是始终目不斜视。

　　照顾好叶清猗，他便转过身来坐下，面朝封墨两人。

　　“谢谢。”星浊淡淡开口:“玉佛陀的人在追杀你。”他单刀直入。

　　“追杀我的人很多。”封墨望着面前的火光，语气淡漠:“不过玉龙倒是追杀得最久的一个。”

　　“他还杀了我的朋友。”说到这里，封墨眼神突然变得锋利起来，手也不自觉地攥紧。星浊知道，他这是在说那药铺老板王华。

　　“你为何要躲他？以你的武功，完全可以与他对抗。”星浊的声音也变得冷冷的:“你们之间的恩怨，与我没有关系。但是，你们不能因此就牵扯无辜的人！”他说得有点激动，往前凑了几分。

　　封墨身旁的少年突然站起，以对抗地姿势望着星浊。

　　“零露。坐下。”封墨喊道。

　　星浊突然怔住:零……零露？！这个少年……体内藏着的，就是上古妖兽零露的力量吗？

　　这只妖兽竟然是一个不足十五岁的少年！他现在就这样现在自己面前，究竟是看起来的人的样子，还是已经成了一只妖？星浊心里装满了疑问。

　　封墨显然已经看见了星浊脸上的表情，他让零露坐下，自己却站起身来。

　　星浊见他这么大动作，也站了起来，双手迅速摆到胸前，准备好战斗。

　　既然封墨是为了寻找叶清猗而来，那他势必不会就这样轻易地救了两人的。现在总算要露出真面目了。疯魔、杀人，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声，可以能说是臭名昭著，人人喊打。

　　封墨眉头一皱，突然往下一落，一把刀撑地，单膝跪在了地上。

　　星浊错愕:“你……这是要干什么？！”

　　封墨语气沉重却坚定:“在下封墨，斗胆请求清猗姑娘、星浊公子，告诉我，尚琼玉的下落！”

　　这几个字仿若箭一般，字字戳心。

　　“尚……尚琼玉？”星浊震惊道:“我们并不知道这个东西的下落……而且，你为何要寻找尚琼玉？！”

　　封墨仍然低着头，跪在地上:“我于云梦一带，得知清猗姑娘与尚琼玉有所关联，所以特意赶来南城，向清猗姑娘打听尚琼玉的下落。”

　　星浊更是听得云里雾里了:“这不可能，叶清猗是叶家山庄的人，一直生活在南穹东部，她怎么可能和云梦一带扯上关系？”

　　封墨斩钉截铁:“千真万确。云梦有一个村子名叫寻泽村，那里有一位长者告诉我，他见过幼年时期的清猗姑娘，她曾经就生活在那里。只是很小的时候她便离开了寻泽村。”

　　“虽然他之后都从没再见过她，但是他听说，清猗姑娘知道尚琼玉的下落。”

　　“他也说了，只是听说而已。”星浊马上否决了这种说法。“我与清猗五岁便相识了，我怎么不知道她还曾经在那里生活过？”

　　“这不奇怪。你与她相识时是五岁，那五岁之前呢？你又了解多少？”

　　星浊被问住了。对啊，虽说是五岁相识，可是五年的时间，也有举家搬迁的可能，他也不能这么肯定，清猗就一定没在云梦生活过。

　　这件事，还是等叶清猗醒过来，亲口问她比较好。

　　星浊道:“我也不太清楚清猗五岁之前的事。你先起来吧，等她醒过来了，你再问她。”

　　封墨沉默了一小会，站起身，往山洞外面走去。

　　“你去干什么？！”星浊问。

　　“清猗姑娘落水，又在水中泡了那么久。此刻应当正在发烧。我去山上找点车前草。”封墨没有回头，默默走了出去。

　　零露本来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山洞里，看着封墨走了出去，又看了一眼星浊，还是跟了出去。

　　这个少年生得十分帅气，与封墨这种沉稳阴郁的中年男人在一起，反而碰撞出了些奇妙的火花，星浊心想。

　　两人都出去了，他便也不再管。低头摸了摸叶清猗的额头，果然烧的厉害。但再摸摸她身上，全身发冷，颤抖个不停。

　　星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心一狠，凑了上去，身体仅仅贴着叶清猗，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叶清猗身上有青草的味道，还有一股独特的香味。这个味道不管是二十年前，十年前还是现在闻起来，都是这么甜。

　　他靠在她身边，突然就深深依赖起这种感觉来。

　　“唔……”叶清猗晕得迷糊了，哼了一声，这一声把星浊吓得要死。感觉一阵密密麻麻的热感从背后窜了上来。

　　定睛一看，叶清猗还睡着。没有睁开眼睛，他才安心了下来:万一被她发现，非打死自己不可。

　　虽然这样想着，可是抱着叶清猗的那只手还是紧了几分。

　　山洞外，天空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偶尔还掠过几道闪电。封墨正在寻找车前草，突然就感觉身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我不是让你呆在里面吗？”封墨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道:“外面在下雨，你出来，会着凉。”

　　零露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跟着。

　　封墨停住了脚步，转身，对上了零露的眼睛:“听话。回去。”

　　零露也不说话，也不往回走。封墨站在那里，他也站在那里。

　　封墨看他不说话也不行动，就不再劝说，自顾自地寻找起车前草来。

　　他骤然感觉心中一阵窝火，又是一阵忐忑。加快了脚步，重重地向前踏去。

　　零露此刻才急了，他小跑两步，赶上了封墨，一下子就从背后抱住了他。

　　封墨停下了脚步，任雨滴打在两人的身上、脸上。

　　“封墨……我害怕。”零露终于开口了，他声音细细地，还透着些孩子气。

　　封墨就任由他这么抱着。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零露又道。

　　封墨心一狠，将零露的双手扒开，一个转身，手一挥，一记响亮的耳光就在零露脸上绽开。

　　零露被打得退后几步，还偏着头，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缓缓转过头，看着封墨。

　　“你不会死。”封墨道:“不准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零露冷漠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情绪，那情绪里有害怕，有不舍，甚至还有委屈。

　　“现在，听话。回去。”封墨的声音不允反抗。

　　零露还是没有听他的话，反而跨到他面前，帮他一起寻找车前草来。

　　封墨早就应该知道的，他在江湖上的名声再臭，再是别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再被更多的人骂成“疯魔”，说的话再不允反抗，总有这么一个人，会反抗他。

　　这个人，从来都同他一样，孤独，执拗。他早该知道的。

　　于是他便也不再喊他回去了。他与零露，一同在这朦胧雨林里，寻找起车前草来。

　　一束光从山洞外照射进来，打在星浊的脸上，他感觉眼前一片亮白色，于是便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一个身姿曼妙的影子，正在自己眼前系着裙带。

　　第一眼，他还在朦朦胧胧中，第二眼，他就吓得醒了过来。

　　叶清猗她醒了！她已经把衣服穿好了！那她不是已经发现自己抱着她了？那……接下来，她准备干什么？准备打死自己吗？

　　他一紧张，竟然将草席捏过来，盖住了自己裸露出来的上半身，活像一个害羞的姑娘。

　　“清猗……你听我解释……”星浊顾不得身体燥热，头发挺乱，强烈地求生欲使他开了口。

　　“闭嘴。”叶清猗背对着他，说出了这句话。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是他心里已经在打鼓了。

　　“我不想听你解释。”叶清猗道。

　　“我……”星浊的话堵在胸口:“我其实……你昨晚发烧了，一直在喊冷，我就……”后面他也没再说下去。

　　叶清猗猛地回头，又将他吓了一跳。

　　可……她脸上的神色，也太奇怪了吧。有点害羞的粉色，又有点生气的红色，在阳光的照射下……美艳动人。

　　这才刚刚大早晨呢，星浊还没彻底醒过来，看见叶清猗这个样子，身体突然有点难受。

　　他从鼻腔中呼出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和燥热的身体。叶清猗一掌就准备挥过来，他居然灵活地拦截住，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里。

　　“你……离我远一点。”星浊艰难地说道。

　　叶清猗怔住了，默默地收回了手。

　　星浊站起来，背对着叶清猗，开始穿衣服。

　　从背后看起来，星浊的肌肉线条清醒明朗，特别好看，只是身上有一些伤特别抢眼。叶清猗喉咙干涩，吞了一口口水，心里想道:这个家伙……身材竟然这么好。

　　星浊默默地穿好了衣服。叶清猗还在呆呆地望着他，就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

　　“清猗姑娘。”那是封墨。

　　她回头，只见一个英俊的中年男人同一个清秀的少年恭恭敬敬地站在自己面前。

　　星浊一番讲解，叶清猗才知道两个人是如何出现，如何救了他们，又是为何进入南城的。

　　叶清猗听完摆摆头:“我没有印象。”她努力回忆，但是记忆仍然一片空白:“我不记得我何时在云梦的寻泽村待过。我一直是生活在叶家山庄里的。我也没有尚琼玉的下落，我一直以为这只是江湖传说而已。”

　　封墨面露难色。

　　叶清猗与星浊对视了一眼，问道:“你们为什么要寻找尚琼玉？”

　　封墨语气沉重，望着零露:“他有些支撑不住了。不知为何，他的妖力突然开始变得极其不稳定。尚琼玉可以控制上古妖兽，我寻尚琼玉，是为了将那兔妖消除，留得他的性命……”

　　叶清猗这才恍然大悟，先前秦泽曾提起过，残梦最近的状态也十分游离。莫非他们之间共同的这种特征，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她摇摇头，语气遗憾:“对不起，我确实不知道尚琼玉的下落。”

　　封墨沉默不语。零露却只是个少年沉不住气，往外冲了出去。

　　“零露！”封墨喊他，他也不理。

　　没办法，封墨向叶清猗和星浊两人打了招呼，便转身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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