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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石人


  重华回来时,孔定正在编竹器,他和重华一起住,从不见重华怎么吃睡,慢慢也就习惯了,和以前一样,自吃自住,但对他的敬重之心,日甚一日。二人谈起族中的事情,孔定说这二天族长气坏了,原来因为伏桀,他本来是谢长老一支族人,因为天生力大,从小惹事不断,族长便把他要过来,放在身边看着,刚二十岁,血气方刚,偏不学好,常常做出违规之事,大家看在族长面上,小事都忍着,这次后村谢五家在外面晾了些苞谷,被他转悠时看到,脱了衣服当口袋,偷走大半,谢五发现后,一直追到本山道口,伏桀恼羞成怒,反把谢五给打了,谢五告到族长面前,族长很是恼火,把伏桀叫过来痛骂一顿,责令他交出口粮,又给谢五说好话,让人拎着口粮给他送回去,这二天正想用族规处罚伏桀呢。重华听了无语,族长的外甥大白天偷粮,让他脸上无光,但也说明人多粮少,像伏桀这类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没什么比挨饿更难挨的了,福先生决心迁居,不就是因为族人吃饭的问题吗!他正在这么想,发现孔定正目光含糊的瞧着自己笑,不由得低下头来检查身上,孔定道:“族长这一生气,把你的事情也忘脑后了。”“我有什么事情?”他好奇的问,孔定道:“族长说你一个人孤单,身边也没个人照料,想在族中找一个好的姑娘与你呢。”重华听了,连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不可,还烦你和族长说,谢谢他的美意。”“那又是为什么呢?”孔定愕然问,他这一问勾起了重华压在心底的澎湃思绪,芒芒!只有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时候他才到思想深处慢慢和她交流倾诉,他不容进入些许其它!所以马上便回过神来,冲孔定笑笑,反过来问问:“你自己呢?”孔定大大方方的道:“习惯了。”

  晚上孔定照例去查夜。重华房前屋后转悠一会,找个清净的地方,潜身入地,感应过后,已似刚刚熟睡醒来时的精神,此时族人该睡的都睡了,他不出地面,索性地行到母婴居所前守护。天快亮的时候,他感到天空中有物一闪,连忙注意看时,一团黑影悄没声的飘了过来,果如福先生所说:一个圆球,婴儿头一样大小,已悄悄的附在房檐下,若不是他目力绝佳,刚才又凑巧看到它的影子一掠而过,仍你怎么防备搜寻,还真不易发现,原来它是从上面飞行,族人怎么防备!他本想看看它怎么进去,偷出婴儿又怎么处置,但怕惊了婴儿,还是先抓了它再说,可是自己双手空空,用什么东西抓它!妖物身子是球形,分不出它的头脸和手脚,徒手去抓,保不准又会被它像乌婆婆那样咬上一口,抓上一手,那也够心悸的。他悄悄褪下上衣,慢慢移到门口,那妖物百眼百耳,此时已察听得周围没有动静,轻轻的滑到门上,找到一个大一点缝隙,慢慢地往里面渗,原来是这样!他看得真切,一跃而起,兜起衣服一蒙,包了就走。他怕衣服破旧单薄,不经挣扯,一路急走,回到屋里,一手扯过床角孔定的被子,把妖物连衣带身裹了个严严实实。本来不动不响的妖物忽然惊叫起来,在被子里猛烈挣扎,又踢又蹬,呜呜大呼:“快放了我!快放了我!”声音尖利,极为急促难受,他毫不答理,只死死按住。“快放了我,”妖物连连咳嗽:“呛死我了,什么东西?”他明白了,原来是孔定毕生不换不洗的被子把它给熏服了,孔定的被子确实厉害,自己和他同住,最怕的就是它的味儿,开始尚且忍住,熟了以后,除了谈心说事,怕往床前一步,否则就屏住气息,犹有一种小虫爬满脸上的感觉,比之乌婆婆的石室,虽不同味,但一样毒人。这对于整天行动藏于深山大川的妖物来说,更如坠地狱,生不如死。重华暗暗好笑,故意沉声道:“你既然喜欢偷婴,今天也把你像婴儿一样包着。”被子里一陈颤动,妖物已近昏迷,开始哀求他:“让我吸口气,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有什么本领!”他轻蔑道。“你先让我吸口气,不然我的眼耳都要坏了。”他想它毕竟没有偷成功,又对它为被子气味所苦深有同感,就小心的把被子松开一道口子,妖物差点一下子扑出来,猛吸了几口气,仍然觉得恶心得狠,它喘息一阵,又对他说:“把这东西拿走,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行吗?”他料它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也逃不了,又听它口说大话,反问道,妖物傲然道:“我生相千眼千耳,当今生命不多,天下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他心中一动,遂扯开被子,妖物一时萎伏于地,他运目看它时:全身绿褐色,身上如有千百块鳞片闪光,又似有千百只蠕虫在动,猛一眼看上去非常恶心,却不知道妖物此刻也在打量他,面前这个年轻人站在那里如云如风,如山如松,目中神光射出,正是一切隐晦阴暗的克星,不由得不心虚,且凭他举手擒获自己,自己却毫无知觉,只有佩服的份,它知道如果再呆下去,不光有人听到动静过来,天也快要亮了,经那气味不堪一闻的被子一熏,自己已觉得身子滞重,还是得赶紧离去才是。于是问他:“你有什么要求?”重华心中有事,正好一试,正色道:“听你的名字倒取得好听,今后不能再到处偷婴!”“是。”“我欲带上本处的村民迁居,怎样走才能到达?”“到哪里?”他一时也想不起再生地的地名,想到当年自己再生前的落脚处,后来虽有奔走,料也不会太远,如能到那里,再仔细查找吧,于是对它说:“只要终南山后,太白山下平原就行。”生相沉默,果然在思忖,片刻后缓缓道:“此去近海边河湾处,可以找得一皮皮船,三个月后,有一北上洋流,会让船漂至又一个水流浑黄的大河湾,再转头沿河西进;或等得大东风起,连船带人,刮往内地。”重华明白地理,听了心中欢喜,却不表露,威严道:“好,我先将你藏着,如你所说是实,定然放你,不然的话-”他瞟了一眼角落里的被子,生相忙道:“你若不信,你也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但是你不能使这种恶毒的手段。”重华脱口道:“那也活该,你逍遥天下,为何偏要干起偷婴勾当!”生相不再说话,全身起伏,似是不服,重华见它惜言,未必不真,再说它说的话若真的不实,自己确实也没有办法,这样一想,又觉得对它不公平,就弯下腰去,双手将它轻轻托起,感觉外软内硬,捧着它走到门外,看了看周围道:“你去吧,不要再作孽,被族长发现,用红心箭射你。”双臂一弹,生相没想到他如此爽快,在空中一落,又飞起,稍稍一顿,很快消失在黑暗中。重华之所以相信生相,因为它所说的线路以及季风特点与自己要去的地方要求大致吻合,他心中的一道难题解开,对生相倒也佩服,却不知道它的来历奇特,这生相本是一颗孤单灵魂,因为机缘,碰上了地球上极为罕见的文武迷幻石,它围着迷幻洞石不知修行了多少年,又凑巧被过境的黑暗圈扫了一下,由是可以运动迷幻洞石。这迷幻洞石从地心来,对地球上一切善灵有着莫大的魔力,因此吸附了大量善灵,都挤在洞石中钻研,刚刚重华用孔定的被子裹住洞石时,里面的善灵一颗颗被呛得窒息,重华一松开被子,全都钻了出来,因此重华也不得见洞石,要不然会不会也被它吸引着魔,也说不准,重华却全然不知。

  次日一早,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福先生,福先生愕然不信,妖物被擒获,再放跑!但既然它今后不再为害本族,又有坐船借风迁居这等离奇的预言,总是件高兴的事,而且重华的想法也和他一致:先派人去找船,如果船找到了,就大半可信。福先生心中惦量,派出的人还得是孔定,其它人都不如他精干老到,孔定又提出让常外出收盐的福海同去,他熟悉路。恰好福海前几天刚回来,福先生赶紧让福松去叫,福海来到想了半天,说河湾太大绕不过来 ,至于有没有船更不知道。福先生又问了到海边来回路途行程,福海说来去都走水路,去时乘竹筏漂流而下,回来时要扯起竹篾编成的船帆,光是赶路,来回总得半个多月。福先生和重华商量:“便由福海带路和孔定同去,你是客人,不好意思又要让你受一趟赶路之苦。”重华连忙表态:“族长,你见外了,这事是我提起的,自然比谁都急,我闲着在此也是闲着,多一个人就多一双腿多一双眼睛。”福先生自然感动,也就同意了。福海又问:“族长,往常都是我和福顺哥哥同去,他力气大,搬盐扯帆都是他出力,这次还要不要他一起去?”孔定道:“这一次不要搬盐筒,篾帆讲究巧劲,我们三个去就行。”福顺不乐意道:“孔队长,我好歹熟悉啊。”福嫂知道孔定的心思,他是怕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口,这找船的事,用不上力气,又没个准时,若是时间长了,白白消耗口粮,忙道:“顺子,听话,我这还有事要你做呢。”福顺只好道:“大母,我听你的。”此时溪中水量正大,筏子可以畅行,他们连忙收集了又轻又耐水泡的老竹子,当天就扎好筏子,三人准备好干粮衣物,福顺也不让喊人来抬,一个人扛着筏子到山溪边放下,三人跳上去,各执一篙杆,轻轻一点,便顺流而下。二边俱是高山峻岭,溪流的高差并不太急剧,三人轮流看着,逢有急转水道或落差明显时,立时提醒,月色好时,水路好走,便连夜赶路,如此只数日时间,河面越来越宽,二岸山地渐渐退后,再往前走,顿感前后左右俱无阻挡,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水面,二边也是水挨着草,宽阔平缓,人站在排子上,但见风急浪大,浪头翻滚着白花,都是倒打过来的。

  三人合力将竹筏拉上岸,稍一分工,撒开地形开始找船,福海往海边方向找,孔定往二边,重华沿河岸往后找。重华心急,飞起身来,目力高远,但是所见都是茫茫荡荡的水和草,根本看不到异样,有二次看到黑糊糊的暗影,兴冲冲的过去一看,都是大石头,他一路找下去,直到天色已晚,才降下身来,先潜入土中,调息补力,然后步行而归。孔定和福海也已回来,一样的毫无信息,却也不以为意,毕竟是第一天,三人对付着吃了些东西,找了块大石过夜。第二天各自又卖力去找,仍未找到。重华告诉二人,他搜寻的范围已回到山脚下,孔定和福海也说跑了几个岔口,爬了不少大石,都无发现。三人又商量,乘竹筏到河湾对岸去搜索,二三天下来,也是什么也没有。福海心中嘀咕重华的说法可是无稽之谈,好在这几天他天天一早捡拾些海鲜,回来和孔定二人或生吃或烤了吃,大快朵颐,便顾不上发牢骚。孔定信任重华,但怀疑是不是另有河湾,他和重华说了心中的想法,重华只说再找找,其实他心中比二人更急,只怕生相为了脱身随意编个谎言骗他,有时候孔定和福海累了休息,他又不停把他们二人找过的范围都搜寻了,但始终劳而无功。孔定知道此行意义重大,再和他商讨是不是另有河湾,重华听他说的在理,回道:“也行,你们先休息一天,我明早再往上深入搜搜看,如还没有,就另想办法。”第二天一早,他急急溯河而上,重又细细查看,溪流入海前有一段其实也很宽,他此时或在水面上方向二岸看,或沿一岸,或二岸交叉,渐渐进入大山深处,果然在水面收窄处附近,有一小岔口,发现了一艘黑船,原来此处地形是个小山凹,山壁在此处天然凹进去一块,黑船藏身其间,三面是石,一面是水,俱有大树荫蔽,船身又是黑色,若不是他从上而视,极难发现,他初看时以为又是一块巨石呢。他心中狂喜,发现大船藏身固然巧妙,山凹外又有数根大木绑在一起,随水上下浮动,正好卡住船身。船体极大极高,内外俱用橡胶皮包了,橡胶皮已经老化,所以看上去黝黑毛糙,他使劲的推了一下,船体纹丝不动,又观摩一陈,这才急急回去给孔定二人报喜。孔定非常激动,马上便要去看,但是竹筏下行容易上行难,孔定央求他带路,必定早看到心安。重华只好领着他们二人,岸上水里,一路指点,有时候还要拉他们一把,待赶到大船位置时,他二人已是累得直不起腰,身上全都湿透,孔定弯着腰,喘着粗气,犹抬头看着面前的大船,等到调匀呼吸,上前一手抚摸,一手使劲捶打,哪怕手背捶得又红又肿,船身却只发出轻轻的闷响。他敲累了,转头看着重华,脸上挂着二行泪水,那笑容,是喜悦,是感激。

  大船已找到,三人立即往回赶,孔定和福海扯起篾帆,二个人轮流把握。竹篾帆小,风也不大,行走比来时慢多了,好在三人心中高兴,都不肯闲着,得空便撑着竹篙助力,福海又收拾了不少贝螺之类的,路上边走边吃,说说笑笑,也不觉着累。但溪流本来弯弯曲曲,驾驭筏子又比来时费神费力,越往后面,行得越慢。如此风餐露宿,归心似箭,只觉得时间太久,三人咬紧牙关,互相鼓劲,一口气回到村落时,都是精疲力竭,鬓发如结。福先生闻得喜讯,又见三人如此,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和他们拍打安慰,又赶紧让福嫂做好饭菜,仍是糊糊就干鱼,只不过多了几块鱼,糊糊中多放些苞米而已,吃的人却兴高采烈,桌上长话短说,福先生心中快慰,待三人饱餐过后,吩咐他们赶紧回去痛痛快快的睡上一觉,然后再召集人议事。

  重华不需要太多睡眠,又受不了孔定被子气味,稍躺一会,看他已熟睡,便悄悄出门,自行补足了精神体力,想起山脚下小溪边的牛面人和乌婆婆来,也不知过了这么多天他们还在不在乱石堆?他沿着小道快步下山。其时天气清冷,天上繁星点点,四周山体肃穆,静寂无声,他不愿意打破天地间的静谧,彳亍而行,来到山脚下的池塘时,但见树影深厚,水面平静若藏,水中间的浮丘已然不在,停下来细看,原来以沙铺面的河岸也已土露石现,毫无异常。他若有所悟,快步前往乱石堆,心中全无乱石堆中诡密阴森的气氛,反而有种急迫心情。等他找到石室的位置时,终是失望,石室原来的位置上空空如也,包括那种极其难闻的腐腥味,一块块石头全都七零八落散得很远。他盯着这块不大的地方,心中怅然、怆然,一路走过来的热情全部凉透,如这凌晨时的空气一样,牛面人和乌婆婆哪里去了呢?他在这个世界上不知跑遍了多少地方,也不知度过了多少寒暑,每当他看到山与山相守,树与树相望,草与草相依,而自己孑然一身,渺无同类时,心中的那种寂寞、苦闷和煎熬,若不是坚守和芒芒的誓言,足以让自己自暴自弃。后来他巧遇福先生一族,心身始有归宿,只是以他所跋涉经历的世界之大,而人类窘居一角,几近于无,何异于广袤世界之一叶,所以他渴望同类,珍惜同类,哪怕怪异恶人,如阴险的乌婆婆曾夜袭村庄,差点扼杀福小,曾穷凶极恶的啃咬他、吸他的血,但心中殊未记恨;又如牛面人粗憨迟钝、其心向善,自己内心实想和他亲近,现在二人不知去向,这片乱石堆也和外界一样,再无人的气息,此后自也无趣。他不免伤感,摇摇头,转过身来,竟又和一个高大的身影碰在一起,又凉又硬,抬头看时,不是牛面人是谁!牛面人不知什么时候来,也不知站了多久,和上次出现如出一辙,他就是一石雕,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只有双眸晶莹透亮,重华又惊又喜道:“是你!”牛面人点点头,嗡声道:“你说回头再来,怎么到现在?”重华不回答他,看看他身后,又四处张望一通,问他:“乌婆婆呢?”“走啦。”“走啦?去哪里啦?”牛面人也不答,转过身,面向东方遥望,重华心中疑惑:“那你怎么没跟她走?”他忽然猜想牛面人在此等自己,就是为了通知自己,他还是要走的。牛面头也不回地告诉他:“他让我以后跟着你。”“跟着我?”重华不解,“是的,是你救了她,也救了我。”他转过身来,用粗大冷硬的双手抓住重华的双臂:“你救了我们。”重华看着他,不知怎么回答,一脸疑惑。牛面人带他到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自己站在一边,低头和他说:“我叫石干,你叫什么名字?”“哦,我姓金,名重华。”“金少爷,你以后就是我的主人了。”“不能这样!”重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站起身来要解释,被石干又按下,开始讲他和乌婆婆的故事:“我本是大高原上神山之子,为痴看牦牛发情,不知不觉成此实身,”他说这些时,话有些扭捏,好在重华也没有留意。“其后到处浏览世界,待见到大海洋时,为她的广阔神秘所吸引,只身进入海洋,不知多少年,直到有一次闯进海宫,碰到海姥出行,被海族所困。”“海姥”重华疑问道,石干伸出大手一比划:“就是全海洋最尊长权势最大的海族之母。”“哦。”石干接着说:“幸亏你乌婆婆姐妹二个随行,你乌婆婆不似她姐姐那样能干又有静气,只是爱玩,她初见我时只是好奇,但一阵长聊以后,便和我一样,对岸上世界的日月星辰,山川平原神乎所止,便是对海宫之外的景色也是啧啧称奇,她先和海姥求情,把我给放了,等过了一段年月,她又和海姥缠磨,说要出去见识见识海洋全貌,海姥很疼爱她,就同意了,我们便在一开始就约定的地方相会,由我带她到海宫以外游玩。以后每隔一段年月,我便带她海里陆上到处游历,那是多么悠闲神往的时间岁月哦!”。石干遥望远方,粗冲的声音居然在抒发对往事的怀念,让重华先觉得好笑,再觉得感动,想想自己,又觉得伤感。石干接着说:“因为玩得高兴,她每次回去都带些新奇的礼物给海姥,又把所经历的见闻绘声绘色讲给海姥听,让海姥高兴,因此每次出来都很顺利。后来她有了女儿-就是那个紫晶娃!好多年都没有出海,这一次我又试探着邀请她,她也憋的久了,和海姥好说歹说,终于得出来,没想到出了大事,差点要了她性命。”石干停了往下说,平复一下心情。重华听他口气,料想他现在还是对乌婆婆遭遇心有余悸,也不去打扰他。“我们先在大洋中游玩,她这次情绪不高,到后来只有埋怨的份,要不是我极力相劝,她就想回到深海中去,也许那样反而会好些。”“为什么?”重华问,石干瞟了他一下:“我们所到之处,水面上固然大船横冲直撞,不仅打破了大海的宁静,又有若干油污脏物遗留,她最不待见的是到处有大船张网捕捞水类,无分大小长幼,一网打尽。愈往岸边,再也看不到以前的景致,全是花花色色晃得水波暗淡,最恶心的偏偏这种繁华的表象下,水体脏得我们无法靠近不敢上岸,我们只好又由大海深处绕往极远极偏处登陆。既已上岸,便由我引路,这次也让我很惶急,都不敢和你乌婆婆多说话,一路走下去,几乎没有一处干净的水,没有一丝干净的空气,没有一块宁静的地方,完全是人类自以为是的文明陈列!我尽量领着她从大山深处走,或密林,或小溪,才稍稍让她顺眼。最后到了我的家乡大高原上,这里也无净土了。我们背山临湖,东面而向,一连几天,最后她幽幽的和我说:‘石干,谢谢你这么多年陪着我,让我认识这个世界,了解这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已经变样了,不怪你,我想你现在的心里也很难受。’我听了她的话,当时差点要哭出来,我们都很伤感,明白以后不会再一起欣赏这个地球上的山山水水了。然后我送她回家,一路上话语不多,也无心再玩,所以我就选择了一条较近较快的路,不曾想出了问题。”重华知道他就要说到点子上了,正了正身子,意思自己在听着。“我们走出大高原不久,在一个群山环抱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小湖泊,安静得要死,水一清到底,大概一路下来压抑得太久,她一高兴,直接跳到水里玩了起来,我看她如此兴奋,心中也觉安慰,便在上面等她。哪知不久,忽听她惨呼一声,扑腾腾爬上岸来,脸色已然大变,再看全身皮肤都起了疙瘩疹子,她一开始还能忍受,后来又一块块发起包来,上面又都长满了水泡,晶亮晶亮的那种,奇痒难耐,实在熬不过,忍不住又抓又蹭,哀号狂叫。我惊骇无措,眼睁睁的看着熟悉的她疯狂扭曲,当时她看我的眼神无助幽怨疯狂,此后一直深刻在我心底。我也一下子大哭起来,但不知怎么救她,后来她竟至晕过去。待得醒来,又开始乱抓乱滚,实已痛苦到非常人能忍受,身上诚然体无完肤,皮肉全部变得乌黑,若不是她曾服食大海洋仙膏得以护体,恐怕早已性命不保。我曾经快速在四周了解,原来这里有一座非常隐蔽的工厂,也不知生产什么,他们把废弃物倒进小山沟,经雨水一冲涮,通过一条小溪排到湖泊里,这些废水废料毒性极强又看不出来,我在边上站了会儿,就感到眼涩鼻塞。”“可能是什么辐射物。”重华猜测道。“不知道。”石干气呼呼的说。“我没有办法,只想着尽快送她回家,以海姥的神通,或者能救,途中你不知有多难,她醒来的时候碰都不能碰,只能在她昏晕的时候抱着她赶路,等到了这个地方时,(石干用手指了指小池塘),她说她身体已坏,回不去了。我当时心中那个悔啊!后来发誓:‘谁要是能救了她,我心甘情愿做他的仆人。'(重华这才明白他为什么称呼自己为主人)但是没办法,好像附近还有住人,我又找到这边的空旷地,在小溪边上垒起乱石堆,以防有人撞进,然后掘地刨石,盖了石屋,把他放在里面,亏得池塘那边流过来的这条小溪,得以每日以水浇身数遍,这一晃不知多少年过去了。”重华道:“这种辐射物的毒性是很厉害,你说的仙膏能保住乌婆婆的身体,为什么不多服一点?”石干摇摇头道:“那种仙膏服食了可以轻生不老,但很是难得,后来大海洋也有要人来看过,都以为你乌婆婆不可救药,哎,人一落难,有几个会当着自己的事呢?何况他们也以为是你乌婆婆自已招惹的祸。”石干叹息完,竟自愣了半晌,发现重华一直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关心和理解,点了点头,又开始往下讲:“她一天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石室中,一动就痒痛不堪,只能终日冥想,苦熬时光,也不和我说话,甚至不看我一眼。我伺候她好后,便自觉呆在室外,心如刀绞。她有时候脾气焦躁起来,只能咬牙切齿,泪眼婆娑,时间一久,我大致知道她的心思,她痛恨人类,又想她的女儿和海姥。我觉得她再这样下去一点儿希望也没有,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就和她说带她的女儿来见她一面,她只是定定的看着我,不说话,我和她发誓:一定保证她女儿的安全,过后安全送她回去。她才流泪答应,然后我就教她坚持隔段时间自己到旁边的小溪润身,照顾好自己,等我带她女儿回来。”重华一拍大腿,说:“原来是这样。”见石干疑惑的看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说:“我有一次深夜听到水想,赶过来看,一个黑影拿一个草蓝在一上一下的提水,很是不可思议,再想近一些看时,已是没了踪影,当时还心中后怕以为遇见了鬼魅呢!”石干听了也不理会,继续道:”我想办法疏通了小池塘到大海的通道,紫晶娃和她妈妈一样生活在深海中,极爱干净,所以又运海沙把池塘二岸都铺上,并在塘中间的通道口也堆作浮丘。然后去找紫晶娃,我既熟悉海中通道,找到海宫不难,但要找到紫晶娃又不能让海姥知道却不容易。我连找带等又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才得接近紫晶娃,亏得她也想妈妈,又和她妈妈一样对深海外面的世界大感兴趣,竟私出海宫,随我而来。紫晶娃非常机警,一路离我远远的,想玩就玩,想走就走,我是干着急,又不敢催逼,好不容易引紫晶娃到近海、过海道、进入小池塘,自己飞奔去接她时,却因你的出现把紫晶娃给吓跑了。”石干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对重华道:“知道吗?那时候我本来全身在打哆嗦,气愤、失望、悲伤,什么心情都有,但是很奇怪,一见到你就有一种亲近感,竟然没想到要杀了你。”重华心中大不过意:“我当时还以为你想害那个女娃呢,唉,哪知你费了如此心血,却因我功亏一篑!”他抚摸着石干冰硬的手,示意心内愧绺而请他原谅,又问道:“后来乌婆婆怎么办?”“我像犯了错的孩子和她说了,她竟毫无怨言,也没有任何表情,这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我带你过来就是为了让你稍稍做个证明。后来,你都知道了。”重华感慨地点点头:“她是相信你的,但恨我至急,所以不顾一切的抱住我狂咬,她没有错,是我害得她连见女儿最后一面也不成。”石干听了他说的第一句话时,脸上就已现出欢喜来,又提醒道:“还有,因为她见到人就很仇恨。”“噢!”重华陷入沉思,他想起那一次夜救福小,会不会是乌婆婆思女心切,且又痛恨人类,才想到伺机盗杀孩童?想起她那种彻骨的仇恨,他浑身打了个冷战,却也无限可怜起她来。他回过神来,问石干:“再后来呢?”石干见他身体一哆嗦,以为他冷,解下身上的皮袍要给他披上,重华说:“不用。”石干坚持:“你是我的主人,我的一切都属于你,再说我不怕冷。”重华见他实诚,如不收下反而不美,只好将身上福先生给的旧衣脱下,换上皮袍,石干把他的衣服包裹了下身,又让他坐下,才回答,口气一下子变得轻松兴奋起来,嗡粗嗡粗的,全不像前面的嘎哑声:“后来?依赖你带来的神迹,她睡了一觉,突然觉得身体不痛不痒了,她叫我进去,和我说了,我还不信,但我亲眼看着她行动自如,那一刻,原本没有眼泪的我一下子冒了出来,她看到后也哭了,我们执手哭了一阵,我怕有意外,就催她先休息好。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更不得了,她全身的烂肉烂疮全都结了疤,人也神彩奕奕,自己走到外面嚷嚷要晒太阳要吃东西。少爷,你不知道我那时候比她还激动啊!看着她一如以前,折磨我无数年的心病也一下子烟消云散。又过得二天,她完全好了,比以前还要精神亮艳,我激动之下,把这石室的石板掀翻,三脚二脚把石头踢得远远的,口中只骂:‘倒霉的东西,滚蛋吧!’她在一边笑吟吟的看着我发泄完,拉着我在这里坐下(石干说着指了指他坐着的石头)‘大哥,这么多年多亏了你不离不弃!’我一听嚎淘大哭起来,对她说:‘我早就想过这辈子没做错过什么事,如果你死了,我必定不活,但就是我死了,也抵不上你啊!’她也满脸泪痕地站起身来,踮着脚给我擦脸,又说:‘我们交心一辈子,就不说了。这次全亏了那个年轻人,也不知怎么谢他呢?’”重华试探着问,“她认识我吗?”“认识!那晚她润过身后,一时思女心切,又恨极人类,竟能忍痛上山,想趁夜色摸到村落瞅个机会报复一下。哪知一上山就被发现,连忙藏身打算沿山溪滑回,忽然又发现黑暗中一大一小二个娃娃沿路过来,再一看周围并无人声火把,一咬牙,想逃回之前先抓了那个男娃娃,小男娃一步一摇,哪知道已经命悬一线,但她刚现出半身,探手来抓时,被你飞身赶到,踢了一脚,这一脚挨得不轻,她不敢再呆下去,慌不择路的逃回,心中更恨,因此再见你时不顾一切的上前噬咬,阴差阳错,正是咬你的那一口,救了她性命。她说你体内可能有种能解她身上剧毒的成份,吞吸了你一口血后,竟致身愈胜初。我们商量来商量去,不知怎么报答你,她又急着回去,就让我以后跟定你,然后她就走了。”“她回去了。”石干又补了一句,重华看他的表情有惆怅又有欣慰,一时不语,石干和乌婆婆的事情看起来是个欢喜结局,但乌婆婆平白无故的受了一场生不如死的磨难,石干亦心力交瘁,他们二人此生再也不能见面,最后居然见好就收,他能不内心有愧?二人各想心思,然后重华找话问石干:“你和乌婆婆如此,那个紫晶女娃不是你和她的孩子?”石干正色道:“你不能这样讲,也不能这样想,不仅亵渎了我,更重要的是亵渎了她!千百年来,我随她下海,她随我登山,我们之间如山湖相依相守一样,这份感情比亲兄妹还互相关爱,比亲密夫妻还知心交心!”重华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只好又找话题:“那大洪水的时候,你们在哪?”“就在此处。”重华奇道:“乌婆婆身染重病,你们是怎么躲过去的呢?要知道人类几乎都要灭绝了。”“大洪水是灾难,但真正毁灭人类的是他们自己,他们早已不能适应自然了,离开了水电气,他们还会什么!何况世界已被他们自己糟蹋成这样,报应!”石干的语气明显带着轻蔑,重华知道他心中因为乌婆婆的遭遇对人类有极大的怨气,又问他:“ 那你们是怎么度过的呢?”石干傲然道:“我是山石之精,怎会惧水,至于她,本来就生活在深海中,会怕大洪水?”重华当即恍然,一时无语。此时天已蒙蒙亮,石干问他:“少爷,我们去哪儿”不等重华回答,他又想起一件事来:“还有一件事,她走之前说,早晚还有一场大洪水,让我们回内陆高居。”乌婆婆走后,他一时无主,回家也是一人,索然无味,心中倒是真心把重华当作主人,重华一怔,他已知道石干实心,如果推托反而会令他不安,于是大略把自己的来历提了一下,然后说起福先生所处的村落长居此地,不利繁衍,反而会没落,自己要带他们到西北向一处水草丰美的高处去。他起身邀请石干:“去吧,福先生他们看到你会很高兴的,又多了个帮手。”石干不情愿去,直率道:“他们人类太能折腾,折腾来折腾去,把个好好的世界折腾得乌烟瘴气,到最后还不是折腾到自己身上。”他建议重华:“要不我们去大高原,找个避风向阳的地方,山水静穆,蓝天白云,牛羊鸟兽作伴,潜心修行,何必管此闲事!”重华知他一生酷爱领略山水之美,痛恨人类不节制造成污染,又亲历乌婆婆陷身之事,心有陈疴,只能缓言相劝。“石前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和厚爱。”他话没说完,石干急忙摇手道:“少爷!主人!我真心诚意归身于你,你千万不可如此称呼,否则我不光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心中也会终身添堵,我遇你如遇师尊,师尊之亲比父母之亲还大!”他说着,竟自要下跪行礼重华急忙拉住他:“好,石干,我认你所说就是。”石干的情绪这才平息。重华接着说:“我从再生,走遍世界,不光人迹皆无,仿佛所有畜类鸟类也为这场大洪水毁灭了。这么多年,这么大的世界,我一个人走过熬过,起初尚存希望,后来万念俱灭,石干,世界这么大,倘无生命在其间,有何意义?人类曾经连累了自然和其它生命,但也只有人类能照顾自然和其它生命,大洪水毁灭的是老朽的人类,现在存在的可是刚刚生长的人类,以前发生的已经被大洪水冲走了,包括你我心中的遗憾和怨恨,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帮助这个空旷的世界找到色彩、找到声音、找到欢乐!”重华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石干虽然迟钝,毕竟千百年的阅历,也反应过来,点头道:“少爷,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这样吧,你刚才说要乘船渡海而行,这中间可是千难万难,小筏子在溪流中可行,就怕遇到礁石,再有若在海中航行,必须得大船,虽然如此,也得注意暗礁,还有海浪风向,不然被排浪打着的话就完了。我熟知山石水性,不如让我先去所行溪流中排除险礁乱石,再沿海岸探摸一下,到时便可顺当得多。”重华乍听之下,惊出一头汗来,自己思想简单,以为有船便行,听石干一提醒,才知道他所说的二件事不解决,寸步难行,他上前抓信石干的胳膊使劲摇晃:“太好了,我正为这些事发愁呢,你若做成这二件事,我心中有底,便好去和福先生商议了。”石干咧开嘴傻笑:“少爷,你若有事着急见我,只需就近找一山,不论大小,使劲捶击山石,对它大呼我名字,我便赶来相见。”重华点头,和石干说了溪流方向,石干这才和他分手,大踏步而去。重华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晃悠悠消失在晨曦中,心头激荡,亦快步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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