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冷暖02

　　今年的冬日尤为漫长，雪断断续续的，将出了正月，才渐渐消融。

　　虽说平阳这地儿受这场雪灾影响不大，可难免还是能听到哪里有雪压坏了房屋或者是有谁家老人经受不住这寒而过世的。

　　好在，交州的雪来得晚，将近过年了才来，并没有耽误农时，于两年的收成无碍。

　　只是，并不算受灾的交州都是这般——其他灾情险峻的地……可见一斑。

　　这年头，天灾人祸，从来都是要人命的。

　　只是大雪封路，交通闭塞，很多消息逗有些滞后了。

　　雪停了之后，邵永安便有意往外打探消息，然而至多能到楚州而已便再难前行。

　　积雪化开之后，紧随而至的是洪涝，更是让受冻了一冬的人们雪上加霜。

　　虽说他们这地儿没受什么影响，但是其他地方，已经算得上是灾情险峻了。

　　邵永安三月之后，便开始着手赈灾事宜，其实主要做的事，还是将粮食运往受灾严重的州县，平价卖出，以防止有些人趁着灾难大肆抬高粮价、造成混乱。

　　邵琰虽然不懂这朝堂局势，但是也明白，邵永安此行，虽是行“善举”，但其实是个得罪人的活，会触犯许多人的利益，只怕是危险重重，好在土官一向蓄养有私兵，邵琰只能在家中为邵永安祈福，祈祷他千万不要出事。

　　当然，邵永安也并不是一无所求的大善人，他这样做，是想要为自己为土官博得一个仁义的贤名，他想要改变土官的背景，他不满足于自己甚至子孙后代世世代代只偏安于平阳，只是一个七品的县令、甚至这一个小小的官帽都是岌岌可危随时都可能被朝廷收回，他想要晋身一步，他想要的很多，这些，只是他所有野心的一个角而已。

　　他若真的是善人，就不会等到这时候才出手了。

　　然而，就算邵永安动机不纯，邵琰也觉得他无可厚非，他固然可以在去年的时候便出言提醒，可是也得有人信才行啊，只怕那话说出去，就被流官弹劾他妖言惑众意图不轨，他自己反倒落不得好。

　　就算他有野心那又怎样，无论如何，至少他真的帮到了人，就算在他按兵不动的那几个月里。有人死去了，也怪不到他头上，车马不便，就算他有心也是无力的，说句不好听的话，那些人上辈子也是那样死了的，邵永安救不救他们都无可厚非，而今他至少能救下很多后来的人，不管是谁，至少也要赞他一句“功德无量”。

　　当然，只有邵永安只有土官，却是难以成事的，顾晟在其中也帮了很大的忙——得知自己原本应该去任职的胜州因为灾情而发生了民暴，好些个官员因为这样无辜惨死，其中就包括了那个他的继任者，顾晟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不胜唏嘘，还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由顾晟做保举，邵永安牵头，带着交南囤积了三年的粮食出行，就算土官有自己的私兵，顾晟还是出面请了裴三叔派人护送，裴三叔对于之前的事，似乎有些讪讪然，自己并没有出面，只将那些人马都给了裴耀。

　　裴耀跟着邵永安，这一去，没数月是不可能再出现的了——邵琰想到此节，多多少少有些舒口气。

　　然而，却还是有另外一件事，令邵琰忧心不已。

　　江氏安安稳稳度过了邵琰忧心的日子，之后也没什么不好的征兆，然而邵氏却在冬日里不小心受了寒，而今缠绵病榻，始终不见好。

　　这一次，连许大夫都摇头了，再好的医术，能治伤能医病，但是救不了命——邵氏已经是将要油尽灯枯之人了，她这一辈子，虽说也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是衣食无忧，然而她却始终是操心太过——早夭的长子、过继出去的次子、嫁出去的长女、不着调的三子、离家在外见不着人也不成家的四子、体弱多病至今不肯成婚的幼子——随便哪一个都能让她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然而邵琰不明白，明明……上辈子邵氏应该是几年前便开始病倒的，但是也还是撑了那么久的时日，怎么这辈子刚病倒，许大夫却断言说不行了呢？

　　邵琰当然信得过许大夫的医术，只是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邵氏病危的书信随着雪化便发往了京城，但是想想这灾情便能料想这一路上的艰难，邵琰有些担忧，顾玉擎他们能不能及时赶回来见邵氏最后一面。

　　还有……杳无音讯的顾四叔。

　　邵琰觉得人生特别不公平，胡氏比邵氏大了十余岁，而今头发也还只是花白还能到处蹦跶着惹事，邵氏却是早早就愁白了头发，而今眼看着时日无多。

　　邵琰怀疑，是不是因为这辈子江氏没有出事顾三叔也没有出事，所以一切的业力，都落到了邵氏身上……命运是个玄之又玄的东西，邵琰面对它的时候总感觉人力特别渺小，重活一世又怎样，知晓将来又如何——该来的总会来，曾经失去的，还是会失去。

　　她这般汲汲营营，想要改变家人的命运，到底是不是对的呢？如果是对的，到底有没有用呢？

　　如果命运真的那么不可抗拒，因为改变了一个人的命便要另一个弥补的话，无论是于情于理……邵氏已经老了，就算无病无灾，其实也没几年了——她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如果不是邵氏死，那么就是江氏或者顾三叔死，相对而言，邵氏过世，是对大局伤害最小的选择了——邵琰恨极了那个冷血冷情的自己，她知道，如果邵氏知道真相，她也会选择自己去死以保全自己的后辈，可是什么替代之类的话，也不过是邵琰胡思乱想罢了，未必是真的，就算是真的，邵琰又不是神佛，她凭什么决定自己的祖母去死。

　　如果真有所谓的不可抗拒的命运，如果可以选，邵琰宁愿那个人是自己，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邵琰都会觉得是因为自己而导致了对方的死亡，她觉得自己简直是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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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交州往京城，往年通畅的时候，应该是两个月的行程，若是日夜兼程的话，一个多月足以，这一次送信，却是花了两个半月，但好歹是及时将消息送达了。

　　七月，顾玉擎和顾玉娆兄妹总算是赶了回来。

　　此时外边的灾情已经得到了缓解与控制，他们这一路上回来，并没有遇到什么阻滞，这几个月里，邵琰直接住到了顾家，每天都要与邵氏说话，劝她撑住——说顾玉擎和顾玉娆正要回来，她至少要让他们见到，不要让他们徒留下遗憾，还说正在寻找顾四叔，无论如何，至少也要等到顾四叔回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邵琰的话真的有用，许大夫之前说邵氏至多能撑到五月，然而邵氏却一直撑到了今日。

　　他们回来之后，邵琰才回了邵家，然而还是每天都要去看邵氏。

　　经过镇上的时候，邵琰想了想，还是到许大夫坐馆的药馆去，询问邵氏的病情有没有可能有好转。

　　这话她已经问过许多次了，许大夫脾气好，又一贯拿她当自己晚辈，也不嫌她烦，然而答案却总不乐观。

　　邵氏是真的老了，即使按着年岁她比胡氏年轻，可是她的身子是真的破败了，饶是有名贵的药支撑着，能撑到今日，已经算是奇迹……然而，却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出了药馆，邵琰想想还是忍不住眼睛发酸，坐在亭子里发呆，等自己稍稍平息了再去顾家，邵氏的眼睛而今几乎看不见了，然而她声音稍有异样，邵氏还是能听出来的。

　　顾玉擎当年便说邵氏不能再哭了，再哭眼睛便瞎掉了，然而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夜深人静时，不知道邵氏到底是哭了多少次，把自己眼睛也哭得看不见了。

　　在平阳或者其他地方，邵琰轻易不抛头露面，然而在自己家附近，却没那么多规矩，真要把脸遮住的话，别人反而会说她太讲究或者狂妄——好在，附近的人家除了李复之外，倒也不怕被谁看见，小地方，动机不纯的的人，没那么多。

　　大多数人，还是懂得些礼数的，比如说前边的那一行人，本来是打算来亭子里歇脚的，见到里边有女眷在，便没停留往前走了。

　　邵琰也平复下自己心情了，站起身打算继续往顾家走——还有就是，远远来的人，似乎是裴耀，她不愿意跟他多说话，虽然两人已经有几个月没见了。

　　前边那行人突然折返回来，为首的黑脸汉子上上下下打量着邵琰，不知道是想干什么。

　　邵琰一见对方魁梧的身形便有些发怵，躲在了程嬷嬷身后。

　　程嬷嬷戒备地望着来人，偏那汉子浑似没察觉一般，只对着她身后的邵琰嘀咕：“这丫头看着总有些面善啊。”

　　他身后有个人认出了程嬷嬷：“程嬷嬷——”

　　程嬷嬷辨认了一下，对邵琰道：“那一个是老爷身边的人。”但是黑脸汉子是谁，程嬷嬷也有些说不准，故而并没有跟邵琰说。

　　那人想要给程嬷嬷说清楚，被汉子一巴掌拍到了一边：“这没你说话的地儿！我们自家人，用得着你来多事引见？”

　　邵琰小心翼翼探出头，打量了一下汉子的脸，努力想从那黝黑的、胡子拉碴的脸上辨别出什么，然而，除了眼睛有些眼熟之外，也看不出什么。

　　汉子摸了摸自己的胡须，颇有些得意：“可看出什么来了吗？”

　　邵琰刚想摇头，裴耀已经挡在了他们之间：“阿琰，别怕。”

　　他面对着那一群人，神情戒备：“你们到底想如何？”

　　“我就说嘛，看这样貌年纪，不是玉娆便是阿琰，不过玉娆自小肖母，那便只可能是阿琰，我果然没猜错，”汉子听到裴耀喊出邵琰的名，破有些自得的样子，不过看了裴耀一眼，又有些不高兴：“哪来的混小子，居然敢直呼我家阿琰名讳！”

　　“你家阿琰？”裴耀愣住：“你是——”

　　“不是我家阿琰难不成是你家的！”汉子不高兴了：“你还不给我让开！你挡着我了！”

　　汉子身后另外一人好奇问道：“东家，为何要折回来，这姑娘到底是谁？”

　　汉子意味深长地看了裴耀一眼：“这是我闺女啊。”

　　尔后他朝邵琰一扬下巴：“阿琰，不记得你‘爹’了吗？”

　　“我错了，”他一个魁梧大汉做出一副捧心泫然欲泣的模样，别提有多违和了：“我离家太久，连我女儿都不认得我了。”

　　邵琰的脸腾一下地红了，把脸藏到程嬷嬷身后，自觉没脸见这人——她可算是想起来这汉子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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