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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青青子衿


  晋州刺史府花园的蔷薇架后,有一条蜿蜒的小径,沿着这小径曲曲折折地走,渐渐显出一处精致的房舍来。

  房舍的屋檐下,十来个劲装的汉子,或是懒散散站着、或是墙根底下蹲着、或是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

  其中一个人靠在墙壁上,茫然地看着远处,他突然疑惑地皱起眉头,问道:“你们看那边来的是谁?”

  远处灰暗的天幕下,一个芝麻大小的身影正朝这边过来,那人身法极快,初时看来不过芝麻大小,须臾便如拳头,顷刻间就有门前石狮子那么高了,不一会儿能清清楚楚地看出人形了,其中一人就说道:“没事儿,好像是少主……”

  “是少主。”一个人非常笃定地补充。

  “应该是吧……”另一个人似乎还有些犹豫。

  就在这时候,大门打开了,里面的人出来喊道:“吵什么呢!吵什么呢!”

  一个人回答道:“是少主回来了,老罗。”

  老罗白了他一眼,道:“废话,少主早回来了,在里面待半天了。”

  一瞬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忐忑不安地咽了口唾沫。

  “那……到底是谁来了?”有人弱弱地问。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大家都不敢高声说话。

  “咱家大小姐!”他旁边的人出于好心,小声地提醒他。

  魏裹儿似乎赶了不少路,神情有些倦怠,她渐渐走近,对众人道:“我从远处看见你们的样子,很不像话。”

  没有訾骂,没有责罚,没有疾言厉色,她就这样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就让这群刀口上讨生活的莽夫,一个个像犯了错的孩子那样手足无措。

  众人恭恭敬敬地让出路来,魏裹儿一边往里走,一边向里道:“整个晋州城都在咱们家手里,怎么会让她插手进来?”

  “这事儿怪我,”魏果一脚蹬在条凳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道:“怪我自作聪明。”

  “因为请神容易送神难,”有人淡淡地补了一句,喉音清婉,语调平缓。

  魏裹儿立住,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半卷的帘子后露出半袭襦裙,裙前豆绿的宫绦坠着一双明珠,她微微笑道:“你来了?”

  纤纤玉手轻轻扶起帘子,一个女子从帘后走出来,面容皎若秋月,眼眸柔似春波,说道:“好久不见,表姐。”

  魏果见势不妙,急忙打断道:“两位祖宗,算我求你们了,千万别叙旧!”

  裹儿颇为不悦,对魏果道:“你什么意思?”

  表妹倒是不介意,笑道:“我觉得表哥很可爱啊,人情世故那一套,的确让人讨厌。”

  魏裹儿只好道:“你刚才说的寞阳羽,难道那位毒娘娘的儿子?”

  魏果道:“还能有谁?”

  魏裹儿沉吟着道:“那可是个四大世家都惹不起的主儿。”

  魏果的语气嘲讽道:“血蚕门和陈家颇有渊源,你们对秋儿下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魏裹儿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见表妹在旁边,选择了默不作声。

  “我倒不这么想,”表妹有条不紊地说道:“帮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没有利益可图;和华巅宫对着干,代价又非常昂贵。在我看来,陈家不会为了旧日的一点情分,做到这种地步上。我不敢妄言寞阳羽为什么帮秋红衣。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寞阳羽算不得陈家人,他从来不听四大世家任何人的吩咐。”

  “没错,”魏裹儿道:“他不姓陈。寞者,无也。他是一个没有姓氏的人。”

  表妹道:“这个人真的很有趣,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见见他。”

  “哦?”魏果一挑眉道:“你不怕白休言杀了你?”

  表妹掩口笑道:“白休言?这么可怕吗?”

  魏果摊了摊手,叹了口气道:“要知道,不是所有女孩子都像你这么可爱的。”

  表妹问道:“寞阳羽跟她有什么关系?”

  魏裹儿道:“他是她的软肋。”

  “谁的软肋?”表妹诧异地问。

  魏果向她解释道:“你是没看到,那天看到无殇公子把秋儿抱在怀里,白休言气得发疯。”

  “是吗?”表妹笑道。

  “那可不是,”魏果一拍大腿道:“当时我就想,我去!正好寞阳羽是个麻烦,白休言这一打翻了醋坛子,不就把这麻烦牵制住了吗?”

  “然后呢?”表妹道。

  “别提了,”魏果甩了甩手,好像在赶苍蝇,道:“白休言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利用她,还反过来利用我想利用她这一点,插手晋州的军政大事。”

  表妹道:“好一招将计就计。”

  “何止,”魏果道:“我甚至都怀疑,她是故意吃醋发疯给我看,让我产生利用她的念头。”

  表妹道:“这么说来,她不是真的在乎寞阳羽啰?”

  “不,”魏裹儿道:“她只是很清楚自己的软肋,而且极其善于自制。”

  表妹道:“连自己的软肋都利用的人,果然很可怕。”

  魏果仿佛找到了共鸣,道:“那可不是,你说这能是我的错吗?”

  魏裹儿沉思片刻道:“你什么都没做错,你只是忘了一件事,一个魏家人永远不能相信一个白家人,而一个姓白的也永远不会信任一个姓魏的。可是白休言她没有忘,我也永远不会忘。”

  “怪我喽?”魏果耸耸肩,一脸无辜。

  “你到底知不知道羞啊?”魏裹儿转头看着他道:“你搞砸了成王的事情,到时候又是谁收拾你的烂摊子?再等几年,等你爹头发都白了,你还忍心让你那老爹四处奔波,替你摆平那些破事儿?”

  魏果愣了一会儿,弱弱地问道:“我爹……不就是你爹吗?”

  表妹掩口偷笑,看他装傻充愣。

  魏裹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魏果冲她喊道:“喂,你只不过比我早生半个时辰而已,干嘛摆出一幅姐姐的样子来教训我?你也不必动不动就搬出爹爹来压我,如果我犯了错,我自己会承担,决不连累任何人。”

  裹儿立住了,问道:“没出别的乱子吧?”

  魏果道:“有!”

  魏裹儿道:“什么事儿?”

  魏果道:“咱们一个负责盯梢的兄弟不见了。”

  “这件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好,”魏裹儿道:“我要出去一趟。”

  裹儿走后,表妹问道:“失踪的那个人,后来找到了吗?”

  魏果道:“还在找。”

  表妹问道:“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失踪的?”

  魏果道:“细节方面我不是很清楚,不过你要是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找人来问问。”

  “嗯。”表妹点了点头。

  魏果冲外面喊道:“龙坤!龙坤!给我滚进来!”

  门开了,探进来个脑袋朝里面张望,问道:“找我呢?”

  魏果飞起一个笔筒砸在那脑袋旁边,骂道:“废话!”

  龙坤走上前问道:“少主找我有什么事儿?”

  魏果很随意地招呼他坐,问道:“白休言有什么动作没有?”

  龙坤翻了个白眼,道:“切,人家有什么动作能让你知道?”

  魏果一巴掌呼他脸上,道:“让你们盯着她!让你们盯着她!你们就是这样给老子办的差!”

  “不是!我说!”龙坤辩解道:“盯了!盯了!是真的没动静!”

  魏果道:“白休言见王善伦之前,你们也说没动静,她如果真的这么安分,又是怎么和王善伦搭上线的?”

  龙坤道:“那她白休言也不是傻子,能不知道有人盯着她吗?人家现在有了防备,凡事都不亲自出面,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魏果点了点头,道:“行吧,你说的也有道理。”

  “没事儿了?”龙坤站了起来道:“那我走了啊。”

  “等会儿~等会儿~”魏果抬手把他摁回去凳子上坐着,道:“还有事儿问你。”

  “那你倒是问啊!”龙坤道。

  “我!”魏果一愣,喃喃道:“我要问什么来着?”

  “我问你,”表妹道:“是不是有个盯梢的弟兄失踪了?”

  龙坤道:“是。”

  表妹道:“叫什么名字?”

  龙坤道:“叫徐归。”

  表妹道:“什么时候的事?”

  龙坤道:“五天前,在梨花巷附近盯人的时候。”

  表妹道:“梨花巷?”

  “白休言来晋州后,在梨花巷买了宅子,住了进去。”魏果解释道。

  表妹道:“你们难道没有怀疑过……是白休言在杀人灭口?”

  魏果道:“你说杀人灭口,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一个假设,假如是白休言杀了徐归,”表妹不慌不忙地道:“盯白休言稍的人不止徐归一个,五天前也不是徐归唯一一次盯梢,如果是白休言杀了他,那么不会是因为徐归这个人,也不会单单是因为盯梢这件事,而一定是因为在特定的时间,发生了特别的事情。”

  “没毛病。”魏果脱口道。

  表妹道:“一个人越是冷静,她走的每一步就越是有迹可循,反而是那种任意妄为的人,让人琢磨不透。那么,白休言为什么杀徐归?正如表姐所说,白休言是一个极其自制的人,她做事的目的性很强。再结合白休言当时的处境,不难看出,摆脱魏家的监视是她那时最大的愿望。”

  魏果笑道:“有意思,说下去。”

  表妹道:“杀死徐归,意味着白休言可以摆脱监视三个时辰,在这三个时辰里,她起码做了两件事:第一,掩埋尸体;第二,建立起了同外界的隐蔽联络方式。也就是说,从那时起,你们就再也无法掌握白休言的行动了。”

  表妹胸有成竹地笑笑,对魏果道:“我没说错吧,表哥?”

  魏果眉头一皱,思索良久,道:“你说的确实没错。”

  表妹抿嘴一笑,接着道:“那么,反过来假设,如果白休言没有杀徐归,或者换一个在你们看来更正确的说法吧,如果白休言没有利用过徐归的死,那就意味着,白休言一直被魏家监视着,那么她的一举一动魏家都应该很清楚,但事实恰好相反,这就说明,或者盯梢的人玩忽职守,或者你们当中有人暗中被她‘下了降头’。”

  龙坤道:“绝无可能!我拿我这颗脑袋担保,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儿。”

  表妹从容道:“所以后一种情况是不成立的,我的假设不仅合理而且唯一。”

  魏果扬手打了个响指,半开玩笑道:“我好像有点崇拜你了。”

  龙坤不服气,嘀咕道:“瞎编呗,谁不会?”

  表妹道:“为何不信?”

  龙坤道:“你又没看见过……”

  表妹道:“眼见不一定为实,我用理智看见的,比眼睛更加准确。”

  龙坤道:“我们找了徐归那么久一点线索都没有,你要是真有本事,现在告诉我徐归在哪里!”

  表妹冷笑道:“知道你们为什么一直找不到线索吗?”

  龙坤道:“为什么?”

  表妹道:“因为五天前的晚上,下了一夜的大雪。白休言杀了徐归,把尸体埋在了院子里,大雪掩埋了所有的蛛丝马迹......”

  龙坤忍不住笑出了声,道:“还……还埋在院子里,你当人家傻啊?”

  表妹道:“白休言傻不傻我不知道,不过好像是比你聪明一点。按律法,擅闯民宅者死,所以埋在院子里是最好的,一来有些蠢人想不到,二来就算被发现了,也不是多大的事儿。”

  西天白日冷,虚空淡月悬,日月遥遥辉映,日月脉脉无言。

  深巷里头已经黑尽了,梨花巷子还没有点灯。

  在白日消亡的时候,白休言回来了,她走到巷子口,察觉到里面不太对头。

  她继续往里面走,看见大门敞开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后院的地上被人挖了一个大坑,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脚印,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些混杂的味道,有男人的味道,有靴子的味道,有腐烂的臭味,还有一种香,一种深受冀州名门喜爱的香,叫夜白梅。

  “这个魏果,”白休言苦笑道:“好歹把厨娘给我留下呀,我晚饭还没吃呢。”

  “没下雪了,”街边的馄饨摊上,魏裹儿收起伞,喃喃道。

  “裹儿,”白休言搁下筷子,道:“你弟弟抓了我家厨娘,我这顿得你请。”

  魏裹儿答道:“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你想吃什么厨房里没有。”

  白休言道:“你不知道,我这个人,饿死也不下厨的。”

  魏裹儿微微笑道:“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

  “那我给你点时间了解我好不好?”白休言用食指点着额角,轻笑道:“一辈子够不够?”

  魏裹儿长叹一声道:“我们本该是朋友的。”

  “我们当然是朋友,”白休言看着她的眼睛道:“在我心里一直都是。”

  魏裹儿避开她的目光,冷冷道:“如果你够聪明的话,今夜就应该离开晋州城。”

  白休言道:“我大概有点笨,连我哥也经常这样说。”

  “我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魏裹儿望着天空,淡然道:“你要是不插手青晋两地之事,咱们就是朋友;如果你硬要趟这趟浑水……白休言,你莫要以为我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

  白休言悠然道:“我不走。”

  魏裹儿道:“一座晋州城,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白休言支颐笑道:“我舍不得你。”

  魏裹儿薄嗔道:“你再戏耍我,我可走了。”

  “我何曾欺你半分!!!”白休言急切切道:“我发誓我刚才说的话,字字肺腑,句句真心……”

  魏裹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一会儿,她道:“你这副油腔滑调的样子,其实不像你,倒很像另一个人。”

  “像谁?”白休言道。

  “没什么,”魏裹儿搪塞道:“兴许是我眼花。”

  “像寞阳羽,”白休言笑道。

  魏裹儿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这晋州城的事呀,”白休言叹道:“你有你的不得已,我也有我非插手不可的理由。”

  白休言含笑对裹儿道:“但是不管怎样,我永远拿你当朋友。”

  魏裹儿道:“既然如此,下次再见,你我都不必手下留情。”

  魏裹儿低头一笑,道:“这一点,你恐怕不需要我提醒。”

  两个人忽然都不说话了,默默看着对方,忽而又一起笑了起来。

  魏裹儿笑着,在白休言对面坐了下来,丢下几文大钱叫道:“老板,再来一碗馄饨,一起结账。”

  一阵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满脸倦色的男人从地牢走了出来,用低沉的声音道:“少主,兄弟们审了一夜,还是没问出多少东西。”

  魏果坐在一条宽板凳上,一只脚也踩在上面,靴子映着火光,火光忽闪忽闪,金线绣成的虺龙若隐若现。

  八仙桌边上,正在打瞌睡的表妹一下子惊醒了,她对魏果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了,这些人不是白休言的心腹,你问不出什么来的。”

  男人沉声道:“白休言不会善罢甘休的,一会儿天一亮,刺史府开了大门,她肯定会来兴师问罪,问我们凭什么动她的人。”

  “那咱们就来个先发制人,”魏果伸了个懒腰,从凳子上跳了下来,道:“先问她的罪!”

  表妹道:“什么罪名?”

  声音低沉的男人道:“咱们可以给她捏造一个罪名,然后伪造证据。”

  “没那么容易。白休言暗地里势力可不小,”表妹道:“除非证据确凿,不然动不了她。”

  魏果一言不发地走到了屋子中间,蹲在徐归的尸体旁边,仔细查看那具尸体。

  表妹急了,道:“你倒是想想办法呀,死人又不会开口说话。”

  魏果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高声道:“死人也会开口说话。”

  “你发现什么了?”表妹问道。

  魏果冲她做鬼脸,道:“就不告诉你。”

  “装神弄鬼!”表妹咕哝道:“表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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