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家（一）

　　在通往村子的路口边，停着一辆电动三轮车，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站在旁边，用期盼的目光把从南边来的公交车迎来，然后又失望地把公交车目送到北方。在她的旁边站着一条黄色的大狗，此狗并非什么名贵品种，就连耳朵也是柔软地耷拉着，不过一双眼睛特别有神，似乎滴溜溜地直转。

　　好不容易一辆公交车停了下来，林玉亭拎着包下来了，还未等她走近，那狗就兴奋地冲了过去，差点直起身子抱住她，而后就拼命地扭着身子围着她打转，嘴里兴奋地“哼哼吱吱”，声音或简短，或婉转，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大黄，让开！”林母轻斥。大黄极不甘心，但是兴奋度还是降低了不少。

　　其实，林玉亭在车上老远就看见了母亲，感觉母亲又苍老了好些，及至走近，发现母亲的白发又多了，皱纹又深了，身体已经有了些微微的佝偻。

　　林玉亭突然感到，这一年来他们兄妹俩的事情都让她伤心惶恐到了极点，春天是生机勃勃的，但是她母亲的心是苦的……林玉亭不觉鼻子发酸，好在母亲看到她很高兴，她也就忍住了。

　　到了家，已是傍晚时分，大黄率先冲下车子，向前跑了几步又跑回来，围着她打转似地前行。因为大黄，林玉亭走得障碍重重。

　　林父因为女儿要回来，也早早地从田里回来了，正坐在马扎上用干草擦铁锨上的土，他一辈子很爱惜农具，用过农具必定擦干净。林玉亭喊了声爸，就从后面给了父亲一个拥抱，女儿自上大学后学会了拥抱，让林父很不适应又很受用。

　　林玉亭抱过父亲后，又去抱了母亲，刚才在村外没敢抱，怕抱着真会哭起来。

　　林玉亭喜欢吃土灶做的饭，林母就抱了一抱干材进了厨房，林玉亭进去帮忙烧火，林母做饭。

　　然而刚开始做饭，隔壁本家的婶子就走了过来：“哎呀，听说玉亭回来了，怎么样？好好的吗？”

　　原本听起来关心的话，林玉亭就是觉得很别扭，便出了厨房说：“是婶子来了，劳您挂念，我一直都很好。”

　　这个婶子，经常把自己做的梦拿出来说，一般的时候，大家也都当成故事听听就算了。林母平时也是当成故事听的，但是自从林建波失踪后，林母开始疑神疑鬼起来，只要是牵扯到自己女儿的梦都会当成真的，对林玉亭千叮咛万嘱咐，惶惶不可终日。

　　林玉亭唯一感到庆幸的事是这婶子从来没有做过关于哥哥的噩梦，哪怕是哥哥失踪之后，她也没有做过，最多是梦到哥哥和许多人关在一起。

　　这婶子仿佛没听出来林玉亭的不悦，接着问：“玉亭今年也二十二了吧，有对象了吗？”

　　林母有点不高兴了，破天荒地的说了一句：“她婶子，玉亭还没毕业呢？”

　　“没毕业但是年龄到了，”本家婶子说，“嫂子，你以前都那么急着要和玉亭介绍对象的，现在怎么啦？嫂子原来的打算是对的，玉亭这孩子，哪都好，就是不吃肉，万一婆家找不好了，那夫妻俩不得天天因为吃饭吵架。”

　　林玉亭越听越不舒服，林母的脸色也不好了，冷冷地说：“我家玉亭不愁嫁，再说，上了大学的孩子，晚个几年也没什么。”

　　本家婶子的脸色也不好看了，声音明显得不悦：“这女孩子，学得好，考得好，工作好都不如嫁的好。我家敏敏虽然没上什么大学，但是嫁得好呀，婆家几间门面房，不工作照样有收入。女婿又把她当成宝，现在已经怀上了，那把她照顾的……你想都想不到。我看玉亭还是抓紧找婆家吧，提前找还能多挑个几年。要不，婶子我给你介绍个？”

　　林母气得脸色有点发青，林玉亭冷冷地说道：“婶子还真是关心我，不过呢可能要辜负婶子了，我呢，已经有男朋友了，现在人家就等我毕业呢。”

　　本家婶子口型不觉张大了：“已经有男朋友了？是学生还是工作的？高不高？帅不帅？一个月拿多少钱？他家里有没有钱？有没有门面房？”

　　林母也是大吃一惊，她知道女儿一直小心地回避着交男朋友的事，儿子出事后，她也歇了给女儿找对象的心思，现在女儿突然说有男朋友，怎能不吃惊，便问道：“你有男朋友了？那人品性怎样？对你好不好？”

　　林玉亭本来就是说的谎，现在为了掩盖谎言，动作夸张地拥抱了一下母亲，说道：“亲妈问的问题就是暖心啊。”然后撒娇地说：“我饿了，做饭吃饭。婶子要不要在我家吃饭？”

　　本家婶子有些失望，见林玉亭不回答她的问题，撇了撇嘴说：“在你家吃饭，你给我做肉吗？”

　　林玉亭突然有了点恶作剧的心思，看着婶子有点肥胖的身材笑着说道：“肉吃得太多了，就容易和什么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成好朋友，而且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我还听说啊，不吃肉的人是碱性体质，吃肉多的人是酸性体质，而癌症是不会在碱性体质里生存的。”

　　本家婶子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听到“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更是一阵恶寒，听到“癌症”这个词更是心惊肉跳，但是嘴里还是非常硬气：“你胡说八道。”说完便回家了，脚步很是匆忙。

　　本家婶子走后，母女两人进了厨房，林母说道：“你怎么能这么吓唬她呢？”

　　林玉亭点燃了灶火，有些愤愤，这个婶子，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自己从小不吃肉被同龄人嘲弄也就罢了，还被她嘲弄了无数次，现在她不过是说了两句反击的话。想想这个婶子平时的出事风格，便对母亲说道：“以后我这婶子说的话，好听的你听两句，不好听的你当她满口胡言。什么她梦到了我有灾，说不定就是她随便编排的，不就是我从小比她女儿长得好，成绩好吗？每年不打击我几次好像日子都过不下去。”

　　林母听了她的话只是点了点头，一开口话题却是转了：“你那个男朋友是干什么的？带回家来看看。”

　　林玉亭瞬间蔫了，说道：“刚才话赶话，我乱编的。”

　　“编的？这话你都能乱编？”林母是真的生气了。

　　林玉亭赶紧哄林母：“我这不是不想让婶子得意吗？她都要给我介绍对象了，怎么可能给我介绍好的，再说了，我要是不同意，她又指不定说什么呢。我倒没什么，不常在家，到时候天天听的可是你。”

　　林母承认女儿说得很有道理，便说：“不过，你快毕业了，也该交男朋友了，半年的时间你也能带回个男朋友了。”

　　林玉亭急忙打断：“妈，半年的时间够干什么的，我到了工作岗位，要努力工作的，半年之内都是个小助理。”

　　“一年。”

　　“一年只够我熟悉业务的，第一年我就是个职场新人，需要大量的时间学习。”

　　“一年半，不能再长了。”

　　林玉亭明白这时间是讲到极限了，便笑着说：“一年半就一年半。”先过了这一年半再说。

　　午饭之后，林玉亭突然感到特别疲惫，从心里透出的疲惫，午休之后缓解了一点，她想一个人出去走走。

　　“你到哪里去？”林母问。

　　“到大伯母那儿去。”大伯母其实是她小学三年级的语文老师，姓张。林玉亭是她的最后一届学生，之后，张老师便退休了，夫妇便搬去了城里看外孙。林玉亭上高中时，他们夫妻又搬了回来，还是住在村南头。林玉亭上大学时二大爷去世了，村里人说，张老师很伤心，一个多月都未踏出过院子。

　　林母一听有些紧张：“你不要去。”

　　“为什么？大伯母不好吗？”林玉亭曾经是在学校称张老师，在家称大伯母。不过后来就一直称大伯母了，因为大伯母退休了，再也没有机会在学校见她了。

　　“你大伯母人很好，可我不想你去找她玩。”

　　“妈妈，到底为什么？我哥以前去大伯母家玩你从来不反对，为什么我去不行？”

　　“反正你就是不能去。”林母自知讲道理讲不过林玉亭，只是强硬制止她。

　　“妈，”林玉亭的心里其实一直都有一个疑惑，母亲一向对她很宽容，但是有一个底线她不能碰触，那就是不可以去寺庙。大约也因为这，母亲不喜欢她与大伯母接触，因为大伯母是信佛的，大伯母的娘家其实就是一个佛化家庭，当然这也只是她的猜测。“为什么我不能去？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原因吗？还是这原因只有我不能知道？”

　　林母的脸色渐渐变红，嘴有些哆嗦：“你只需要知道，妈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你好。”

　　林玉亭其实是个好奇心重，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便说：“既然是为我好，为什么就不能光明正大地告诉我原因？遮遮掩掩让我怎么相信是为我好？”

　　林父走来出来，面容严肃，轻斥道：“玉亭，别惹你妈生气。”

　　林玉亭看着母亲这一年骤然衰老的容颜，只好说：“好了，我不去大伯母家了，我去河边散心。”然后，一挥手：“大黄，走！”

　　大黄“嗖”地窜到林玉亭前面，率先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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