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赵余央
皇帝走了。
皇帝走了，在万众簇拥中，在万岁呼声中。
犹如退潮。
明月照耀下，白茫茫真干净。
杯盘狼藉。
明月照耀下，更加清晰。
一片空虚。
明月照耀下，更加空虚。
就像他们的故事。
时间会毁灭一切。
大小姐死了，假和尚、真丫鬟都成了老头子、老太太。
我坐在椅子上，愣神。
此时，有人说：“大人！总管大人生孩子了，他让你过去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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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赵余央的邪恶双生子诞生了。
前年，他告诉我，他准备生个孩子，而且不是普通的孩子。
去年，他告诉我，他老婆唐婉喜怀孕了——或许不该用“怀孕”这个词。
总之，十个月后，“他儿子”诞生了。
我尽量不想这件事。我希望——我不想，它就不存在。
十个月了。
十个月，瓜熟蒂落。
就像黑枣树，无论你怎么不理它，无论你怎么忘记它，它依然成长着，默默成长着，不断成长着，就像时间，就像河流，永不停息。
我觉得“播种”这件事真是奇迹。你只是把种子扔在地上，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它就不断成长，就像造物主创造了一个永不停息的宇宙。
这种感觉——就好像从山峰上扔下一块石头，它注定以十米每秒米落下去。
如此伟大，如此合理，如此合法，如此符合宇宙的真理。
然而，我现在干什么？
就像背负着巨石，一步一步，迈上山峰。我不努力，它就不动；甚至我不用力，它就要压垮我。
好像我在一个人对抗历史与宇宙的真理。
如此之累。
而且希望渺茫——如果我失败了，那就是永恒的失败。
毕竟我没有后代，毕竟我没有推脱，毕竟我没有顺应宇宙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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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了皇宫外的总管府。
总管府是新盖的，然而和长安城的其他所有建筑一模一样。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里面的富丽堂皇。里面的每一件物品无不证明着它的主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廷总管。
赵余央平时住皇宫，偶尔住这里，毕竟他在皇宫办公，总管府的唯一目的就是——总管夫人住。
总管府到处都是人。人人喜气洋洋，拿着喜帖和礼物。
大唐第一权臣生儿子，全都送来贺礼——连皇帝都送贺礼了。皇帝的礼物摆在显眼的最中央，写着“国之重臣”。
既然皇帝都送了，谁敢不送？谁敢叽叽歪歪？
仅仅从“送礼”这个环节，你就能看出大唐朝廷的微妙局势。
大唐所有官员都送了，有人亲自送来，比如大部分内廷人，少部分外朝人——这说明他们和赵余央很亲密；有人派人送来，比如大部分外朝人，少部分内廷人——这说明他们和赵余央很一般；有人送礼很重，说明他们关系不错；有人送礼一般，说明他们关系一般——或者他在假装廉洁。
我看着一个个礼物。礼物是按送礼之人的官阶来排序的，并不是说你送了一块传世宝玉就排第一，也不是说你送了一块破石头就排倒数第一。
这些礼物就他妈跟上朝一样。中间是皇帝的礼物，他送了一块玉佩。左边是杨明阳的礼物，他送了一块布。右边是张强生的礼物，他送了一把银色小手枪。赵普民送了一堆药。陈恩泽送了一本书……
总管府的人上前，充满希望地看着我。
我看了他一眼，走了。
幼稚的人才送礼物。送礼是一种秩序，你遵守这种秩序，说明你不是主动的，说明你是不真诚的，说明你没有道德，说明你的送礼其实不是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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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最里面的大卧室。
大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总管夫人唐婉喜。
——唐婉喜差不多是第一个姓“唐”的女人。唐是“大唐国姓”。你想，姓李的太多了，几亿人，皇帝姓李，总不能让他们都避讳改姓吧？于是，大唐就把“唐”做国姓，赐姓都赐“唐”。唐婉喜是宫女出身，皇帝给她改姓，赐给赵余央——双重假装，你必须明白，她是“大汉”出身。
——唐婉喜幸福地看着旁边的婴孩。
周围有一圈太监、宫女忙碌着，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我看着那婴孩，说：“和我想象得不一样……好难看。你看那褶子。”
赵余央：“废话！才一天！”
我：“他叫什么名字？”
赵余央：“赵永幸。”
我：“幸运的幸？”
赵余央：“嗯。”
我：“你说幸运就幸运？”
赵余央：“闭嘴。”
我：“有人说，不生孩子是不负责。我却觉得，生孩子才是不负责任。你经过孩子的允许了，就把孩子生下来？”
赵余央：“我也这样想过。但是，哈哈，我同意了，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我：“哦，我明白了你的逻辑。完美的逻辑。”
赵余央：“谢谢。”
我：“然而我不觉得‘逻辑’是存在的。我有种感觉，‘两个我’就不是‘两个我’。因为，这不符合‘我’的定义。我敢保证，两个我绝对会自相残杀。我差不多也敢保证，两个你也会自相残杀。”
赵余央：“就算他吃了我，我也爱他。这就是信仰。”
我：“信仰好可怕。我还是不要有信仰，不要生孩子好了。”
我俩看着他儿子。
我：“你为什么叫他儿子？他也可以叫你儿子呢。哦，你们其实是兄弟——同卵双胞胎。”
赵余央：“儿子有我一半的基因，他有我全部的基因。因此，他就是两倍的儿子。”
我：“逻辑错误。你爹也有你一半的基因，你为什么不把你爹叫你儿子？等等，我有点疑惑，什么是爹和儿子？”
赵普民插话：“从基因上来说，爹和儿子没区别。你爹和你儿子都有你一半的基因，从技术来说，完全无法区分三者的关系。我做过实验，除非是三者对比；两者对比的话，完全分不出。”
我：“我觉得爹和儿子都是一种信仰，或者，一种回忆，或者，一种过程，再或者说，一种想象。”
赵余央：“你爹养着你，你养着你儿子。”
我：“我拿出一百万金元，养着一百万人，那我是他们爹吗？”
赵余央：“你爹比你大，你儿子比你小。”
赵普民：“不对。我已经可以冰冻人体，冻上几百年没问题。把你爹冰住，一百年后，你儿子比你爹还老。那么，你爹叫你儿子叫什么？叫爹？”
赵余央：“那是看起来老而已。”
我：“我有个想法。把你爹装上宇宙飞船，光速飞行，于是他的时间变慢，一百年后，他还是年轻无比，而你老得像个骷髅。你承认不，他比你年轻？那你们谁是爹，谁是儿子？”
赵普民：“光速悖论不是悖论，而是佯谬。一看你上大学的时候就光逃课来着。”
赵余央摸着下巴：“咦？那什么是爹，什么是儿子？”
张强生大骂：“妈的！你们三个闭嘴！人们都说，你们三个是‘照天二十年妖孽’。果然如此！”
嗯，真有这个说法。我们三个都是大明照天二十年的举人——而且，差不多是我们灭了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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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安静了一会儿。
卢子罗说：“克隆的？”
大家都看着他——你才知道？
赵普民：“对啊。”
卢子罗：“大唐第一个？”
赵普民：“第一百二十三个。哦，活下的来的第一百二十三个。”
卢子罗：“百分之百全基因克隆？一模一样？”
赵普民：“连屁股上的痣都一模一样。”
赵余央：“别瞎看！”
卢子罗：“不错。克隆可以避免自然生育的基因重组与变异。嗯，值得推广。你一下子能克隆多少个？”
赵普民：“看你出多少钱。”
张强生：“闭嘴！别讨论这个。”
卢子罗：“这就是历史的进步，历史的终结……”
张强生：“妈的闭嘴！还不到时候！早着呢！”
赵余央：“出去！别在我家里吵架！”
于是大家都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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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人群热热闹闹，总管府的人在准备宴席。
突然看见江南总督陈恩泽。
他一个人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如此寥落。
我看着他。
这些年，想必他过得不愉快。在长安，人们只看权力。但在江南，意志不强的人很容易被那些不知所谓的贱民所影响。
可惜，陈恩泽就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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