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娘
我在收音机里听着赵大阔的话。
赵大阔在撒谎吗？
没。
他真的那么想。他绝对的那么想。他说的是实话。那些掐指一算，那些茄子园，那些小蜜蜂，那些布谷鸟……全是真的——他全认为是真的，那是他的真的记忆。他说的是实话，他并没有说谎；然而他说的不是实话，他在说谎。
那么，问题来了，谎话、实话是什么？或者说，什么是记忆？
记忆是人脑中的物质及其联系。记忆可以被制造，被传递，被感染，被传染，被遗传。谎话、实话是“意识”对“记忆”的负反馈、正反馈——但归根结底，它们都是物质的反应。它是物质，它是基因，它是病毒，它是傀儡。你就像傀儡，却自以为有意志。
你好像，你不记得你欠没欠别人钱，那你肯定想：你肯定没欠；你不记得别人欠没欠你钱，那你肯定想：别人肯定欠了你钱。
没办法，这就是事实。世界上没有“谎话”“实话”这些玩意儿。它们只是两个毫无意义的图画，读音表示两个毫无意义的震动，本身用来表示两个并不存在的概念。聪敏的人用这两个词来控制人，愚蠢的人用这两个词来被控制。
即是强大如张强生的精神院、赵普民的监狱部，也不能破解“记忆”“谎言”“真话”“意志”“意识”……的涵义。
……
我正想着，此时，间谍说：“大人，赵光荣见了你娘。”
我大怒：“我不是不让他找我家人？”
手下：“没办法啊！你又不让我杀赵光荣，又不让我杀你娘，现在赵光荣和你娘要见面，我能咋办？”
好强大的理由，让我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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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和赵光荣见面了。
娘：“阿荣？长这么大了？二十多年不见了吧。”
赵光荣：“婶婶好。”
娘拉着赵光荣的手，指着唐婉恩：“这是大牛的老婆。”
娘对唐婉恩说：“这是你阿荣哥。大牛、阿荣小时候总在一起玩。”
唐婉恩看着赵光荣，说：“哥好。”
赵光荣：“哦，我也娶妻生子了。我儿子就是我儿子，我还有赵普民的证明。”
娘：“哦，大牛也快有了。”
赵光荣看着唐婉恩——的肚子，平坦、光滑、性感的肚子——其实没肚子。
娘：“现在还没怀，不过快怀了，我在说大牛呢。”
赵光荣：“哦。”
娘：“你跟他说说。”
赵光荣：“谁？说什么？”
娘：“去跟大牛说说啊。女大当嫁，男大生子，传宗接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啊。”
赵光荣摸着后脑勺，看着娘。
娘：“他总说什么‘不懂孩子的意义’。怎么叫‘孩子的意义’？人人不生孩子，世界不就灭亡了？”
赵光荣点着头。
娘：“阿荣啊，你儿子叫什么？”
赵光荣：“两个儿子，双胞胎，已经叫……赵有邯，一个叫赵有郸……你知道的，在邯郸生的，我刚当邯郸郡长。”
娘拉着唐婉恩的手：“咱也生双胞胎！嗯，龙凤胎。我这人不封建迷信，男女都一样！”
唐婉恩看看娘，看看赵光荣，红了脸——间谍的原话是“唐婉恩‘羞’红了脸”，然而我觉得她好聪明，或许是“假装羞红脸”。
……
过了一会儿，娘说：“阿荣啊，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赵光荣看着娘，皱着眉。
娘：“你跟着赵正豹，这是大不对。”
赵光荣瞪大眼睛，看看娘，看看唐婉恩，看看周围的几十个下人。
娘：“赵正豹可是第一个逆贼。”
赵光荣：“现在是大唐。”
娘：“那也是错！何况，现在大明复辟了！”
赵光荣：“朱照婉乃伪明余孽。我大唐王师挥师南下，扫平福州，就如探囊取物！”
娘：“你敢说这话！是谁把你养大的？是大明！大明！”
赵光荣继续看看娘，看看唐婉恩，看看周围的几十个下人。除了娘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别人都毫无表情。
赵光荣摸摸后脑勺，说：“婶婶，你今天来找我干什么？”
娘：“现在大明复辟，你们要效忠大明……”
赵光荣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他又看看娘，看看唐婉恩，看看周围的几十个下人。除了娘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别人都毫无表情。
赵光荣：“这是考验我？”
娘：“当然是考验你。只有忠孝之人，死了才不进地狱。”
赵光荣：“我信神教。嗯，现在信神教，全家都信。我们已经受洗了。”
娘：“孔子曾经曰过：孔子西游，转世为神。神教也是儒教的一部分，只是，它是不完整的一部分。但是，我们儒教理解你们。不过，你们不忠孝，死后也进地狱。”
赵光荣看看娘，看看唐婉恩，看看周围的几十个下人。除了娘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别人都毫无表情。
娘：“阿荣，你想想，地狱多可怕！十八层地狱！第一层是火狱，第二层是……”
赵光荣：“婶婶，是大牛让你找我来的？”
娘：“是我。我是让你劝劝大牛，让他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等死的时候，再后悔莫及。”
赵大牛：“哦，你是说……等等，我有点不懂……为什么……呃……”
娘：“你们不要再效忠伪唐，要效忠我明啊！”
赵光荣：“婶婶，你知不知道我来洛阳是干什么的？”
娘：“不是来投靠大牛的？”
赵光荣看看娘，看看唐婉恩，看看周围的几十个下人。除了娘一副运筹帷幄的表情，别人都毫无表情。
赵光荣点点头，他肯定全懂了。像“巡抚老夫人”这种“大人物”，是听不到街上的风言风语的。人们只会对她说她想听的事——或者说，人们只会对她说巡抚想让她听的话。现在整个洛阳全在讨论“洛北事件”，但赵光荣肯定能确定：娘一点也不知道“现在整个洛阳全在讨论‘洛北事件’”。
赵光荣：“婶婶，你是不是不知道当年赵大牛在洛北干的事？”
娘：“当然知道。大牛做得对，这叫‘逼民效忠’。大家不都这样说？我教给我儿子的。当然他这人就这样，太自私，他自己不效忠，却逼别人效忠。这一点他做得不太对。”
赵光荣大怒：“‘不太对’？死了一百多万人，一个‘不太对’就没了？”
娘：“我已经批评过他了。”
赵光荣：“死了几十万人，就——批判？”
娘：“我齐城还死了几百万呢！”
赵光荣肚子鼓鼓，不说话。
娘：“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去山东？”
赵光荣：“以前不知道，后来知道，你是山东人。”
娘：“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山东？只是因为我是山东人？因为落叶归根？”
赵光荣：“据说，你是想让人们记得当年八王之战给山东造成的灾难。”
娘：“就是这样！我们山东人，最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最讲忠孝。钱照定害了大明，害了山东，我们就要报仇！家和国都很重要，但最首先是——国。当初我不想走，但为了大明，为了山东，我必须走！”
赵光荣：“钱照定已经死了。哦，据说还是大牛杀的。”
娘：“不是大牛杀的。如果是他杀了，就好了，我一直让他杀。但是，我们山东人最实事求是，实事求是地说，不是他杀的，是老天杀的。”
赵光荣：“婶婶，我有点忙……”
娘：“阿荣！你知错就要改！”
赵光荣愣住了：“我有什么错？”
娘：“当初，你为什么背叛大明？你带着一百多完洛北人投靠赵正豹！”
赵光荣：“我还能咋办？带着一百多万洛北人送死？为大明尽忠？”
娘：“当然要这样！我们齐城几百万人就这样死了！”
赵光荣咽了咽吐沫，说：“我早就看出来，大明完蛋了。我才不给它陪葬。”
娘：“每个逆贼都这样想！你没信心！你没信仰！何况，现在大明复辟了。”
赵光荣：“你儿子也不忠于大明啊。当年他是刘兴朝的人，就是他们害了大明。还有，他现在是大唐的中原巡抚，官不比我大？”
娘：“我儿子做错了，你也做错吗？”
赵光荣看看娘，看看唐婉恩，看看周围的几十个下人。除了娘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别人都毫无表情。
赵光荣：“你让我咋办？我宣布邯郸谋反，然后大牛宣布中原谋反，我们一起跟着福州攻进长安？”
娘：“这怎么叫谋反？这叫起义！这叫天启！但是，要先礼后兵。你知道的，我们山东人最讲礼仪。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先给大唐皇帝李鸿思说，让他退位，毕竟他也是大明皇子出身嘛。如果他不同意，你们再谋反，哦不，起义！”
赵光荣：“想起来，下午还有事，午饭我不吃了，我先走了。婶婶，下次再吃吧。”
赵光荣赶紧跑着走了，上了汽车，去了河北会馆。
汽车上，他生气地说：“婶婶二十多年前就神神经经，到现在还没好！什么的女人就生什么样的儿子！真他妈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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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没想到，连赵光荣这种“忠孝”之人，都被娘打败了。你必须明白，“忠孝”是形容词，而任何一个形容词，都有一亿个比较级。世上根本没有“忠孝之人”，因为你随便指出一个“忠孝之人”，我都可以找出一个比他更“忠孝之人”的“忠孝之人”，从而让第一个“忠孝之人”变成“谋逆之人”。
赵光荣被娘吓跑后，我不禁想着娘的事。
我早就从娘的脑子里看出了当年的事——但一直假装看不见。
到了现在，我回想着。
嗯，娘就是这么的强大，为了大明，她可以牺牲我、我爹，牺牲山东，牺牲“她家”，哦，当然，还有她自己，哦，还有她大小姐。
我回想着三十三年前，山东毁灭前的最后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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