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真正记忆：他的偏执
赵普民看到、听到、闻到、摸到无尽的“鬼魂”在周围游荡。
它们是鬼魂还是真人？
你必须承认它们是假的。
无论真的它们还是假的它们，都给与你同样的感觉；甚至假的给你比真的更真、更大、更好的感觉，但是，你必须假定，它们是假的；哦，不是假定，是确定——它们是假的。
它们是假的。
这个世界是假的。
于是，万花镜一样的世界愈加分裂、破碎。
世界不断地破碎，万物皆成灰烬。
在无尽的流沙中，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地现身。
真正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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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普民想，家人到底害没害他？
他不相信朝廷的任何部门，但他必须相信他的部门。
也就说，这真是他弟弟的奏折——奏折上说，赵普民害了前大明宰相赵光信。
那么，他弟弟在害他吗？
根据驴哲，害人就是救人；根据二重驴哲，害人也是害人；根据三重驴哲，害人就算救人……
归根结底，驴哲就是朝廷的哲学，就是用朝廷证明朝廷。
然而，他就是朝廷本身；就算朝廷，也巴巴地让他证明朝廷自身的正确性。
归根结底，驴哲就是用现在证明过去，用未来证明现在。
然而，他只是凡人，他无法预知未来；未来不明，现在就毫无意义，那过去更加毫无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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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到底害没害他？
赵普民不能否认家人的“动作”，因为你无法否定“事实”；那么，这个“事实”能证明什么？证明家人在害他？
赵普民想：什么叫“家人害他”？
他突然不明白了——什么叫“害”？什么叫“他”？什么叫“家人”？
赵普民思考着人类的历史。
母亲生下儿女，极大地消耗了自己的生命。
父亲为儿女劳累，极大地缩短自己的生命。
历史中的那些牺牲者，为了“想象的共同体”而甘心赴死。
乃至同性基因、厌女基因、无私基因、牺牲基因、保守基因……的携带者……
……
赵普民思考着生命的历史。
多细胞生物的诞生。
有性生殖的诞生。
雄螳螂甘心被雌螳螂吃掉。
用自己身体喂养幼蛛的沙漠蛛。
那些不会留下后代的各种单倍体、杂合体动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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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没有害他，原因很简单：家人比他更是他。
他只有他100%的基因，但他爹有他50%的基因，他弟弟有他50%的基因，他儿子有他50%的基因，加起来比他多多了；而他们的后代，更拥有更多他的基因。
赵普民得出这个结论：他就是生下儿女的母亲，他就是供养儿女的父亲，他就是被吃掉头颅的雌螳螂，他就是被吃掉身体的沙漠蛛，他就是同性恋，他就是单倍体，他就是基因的道成肉身……
虽然它们死了，但它们的死是值得的；因为，它们的基因在未来无尽地延续着。
虽然他死了，但他的死是值得的；因为，他的基因在未来无尽地延续着。
家人不但不是害他，而且是救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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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赵普民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他看着手中的证据，坐立不安，来回踱步。
他有一个可怕的怀疑：他是不是没有信仰？
他来回踱步，坐立不安。
他深信他手握信仰，然而事实证明，他没有手握信仰，因为他在怀疑啊！
他辗转反侧，深眉紧锁。
于是，赵普民去问杨明阳。杨明阳很虚伪，但如果他虚伪一辈子，似乎就不虚伪了。
赵普民问杨明阳：“你是如何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的？”
杨明阳：“知行合一。”
然而赵普民做到了“知”却做不到“行”。
赵普民去问东方永义。人们都笑话东方永义，觉得他“圣母”到可笑的地步。
赵普民问东方永义：“你是如何做到背叛士族、皇族，而忠于平民的？”
东方永义：“平等即正义。我是士族的一员，但我要为平民服务。”
赵普民去问张强生。张强生太邪恶了，但他邪恶到直率。
赵普民问张强生：“你为什么要建立一个只要强大不要忠诚的禁军？”
张强生：“因为我把自己当成它。我会死，但它不会。”
赵普民去问赵余央。赵余央身为帝国最高官员，居然不爱权不爱财——而且干儿子都没一个。
赵普民问赵余央：“你为什么要克隆自己？”
赵余央：“我已经败坏到无可救药，但他是新生的、无罪的、希望的我。”
赵普民去问皇帝：“你身为大明皇子，为什么要消灭大明，建立大唐？”
皇帝说：“我从来把大明当敌人，把大唐当成我本身。新大唐，新世界，新自我。”
赵普民去问张名：“你为什么……妈的，我不知道问你什么。你为什么如此冷漠？”
张名看着他，说：“我缺乏共情能力。不要怪我；与我无关；我的基因是我爹和我娘的产物；而我的环境是世人的产物；我的基因在我的环境中的表现，由创世神在三百亿年前制定的规律所决定。没有我；我只是我的幻觉。没有你；你只是你的幻觉。你和我之间的关系，更是笑话中的笑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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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普民沉思着，蓦然开朗：一切在于——共情。
什么是共情？
它就是感同身受，觉得自己是它物。
共情就是自我与他人之间的混沌之地——或者说，那条鸿沟。
你看到朝廷被人谋逆，你会觉得，“你的朝廷”被谋逆；或者说，你觉得你被谋逆。
你听到女人被男人侮辱，作为女人的你觉得，“你的女人”被侮辱；或者说，你觉得你被侮辱。
你听到男人被女人侮辱，作为男人的你觉得，“你的男人”被侮辱；或者说，你觉得你被侮辱。
你听到有人骂你的“想象的集合体”，作为“其中之人”的你觉得，“你的‘想象的集合体’”被骂；或者说，你觉得你被骂。
你看到一条狗被杀，作为同样的哺乳动物的你觉得，“你的狗”被杀；或者说，你被杀。
你看到一根草、一个细菌、一个分子、一个光子、一个弦子被“消灭”，你会觉得，你被消灭。
……
这就是共情。——或者说，“共情基因”对人类的控制。
反正都是定义，无私基因、牺牲基因、仁慈基因、素食基因、佛系基因、犯贱基因……反正都一个玩意儿。
“共情基因”和其它无数种基因，比如自私基因、死亡基因、激进基因……是一样的，有好处也有坏处。它们按照不同比例分配在各种生物中。只有在宇宙末日的时候，才能决定它的最终存在或不存。
就像“自私基因”也是“无私基因”，就像“死亡基因”也是“永生基因”，也像“激进基因”也是“保守基因”，“共情基因”也是“无情基因”。
对狗产生共情的人，可以毫无愧疚地杀光猫。同理亦然。
对朝廷产生共情的人，可以毫无愧疚地消灭民间。同理亦然。
对这个帝国产生共情的人，可以毫无愧疚地消灭另一个帝国。同理亦然。
对这个“想象的共同体”产生共情的人，可以毫无愧疚地消灭另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同理亦然。
对自由产生共情的人，可以毫无愧疚地毁灭平等。同理亦然。
对道德产生共情的人，可以毫无愧疚地毁灭邪恶。同理亦然。
对死亡产生共情的人，可以毫无愧疚地杀光生命。同理亦然。
……
共情基因的等位基因不是另一个共情基因，而是——天启基因。当然，这依然是名字，你也可以叫它“终极死亡基因”，因为这种基因负责毁灭基因自身。
《元老书》这样说：“从逻辑上看，天启基因类似于计算机中的停机程序。它不可能存在，不过你想，但更不可能存在的共情基因（就像计算机中的开机程序）却存在，因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这似乎暗示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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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情基因如何表现出共情？
共情基因产生受体，共情基因产生激素；当你感觉到某种东西，你的身体分泌激素，激素被受体接收，于是，你感觉到“共情”，然后，你做出“共情”。
首先，你接收；然后，你感觉；之后，你理解；最后，你表现——而且请注意，你无法不接收，你无法不感觉，你无法不理解，你无法不表现。
这就是共情——当然，还有它们的反面。
这就是感情——当然，还有它们的反面。
这就是爱情——当然，还有它们的反面。
这就是感性——当然，还有它们的反面。
这就是信仰——当然，还有它们的反面。
这就是基因对人体的控制。它可以有疏漏，但那种疏漏，是量子级别与宇宙级别的变异，就像第一个生命、第一个多细胞、第一个性细胞、第一条鱼、第一个兽、第一个鸟、第一个人！
如果你是第一个生命、第一个多细胞、第一个性细胞、第一条鱼、第一个兽、第一个鸟、第一个人，你就超越你的基因；如果你不是，那你绝不可能超越基因——从哲学上讲，它违反定义；从数学上讲，它违反概率；从历史与未来看来，它违反宇宙之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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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区分自我与他人的共情基因，是何时、何地、如何诞生的？
四百亿年前，宇宙诞生。根据宇宙定律，群星诞生又毁灭，毁灭又诞生。最终，地球诞生。
地球的物质根据引力、电磁力，聚集着、分散着、存在着。
这就是最初的秩序。
但某个时刻，某种“反秩序”的“秩序”诞生。它鄙视混沌，它鄙视无序，它鄙视增熵，它鄙视概率。氢可以组成太阳或海水，碳可以组成钻石或黑炭，氧可以组成砂砾或空气，氮可以组成硝酸或氨气，磷可以组成鬼火或岩石，它们这样组成而且应该这种组成，但一个奇迹诞生了，它们中的某些它们拒绝这种组成——它们组成了“基因”。基因就是“某种可以遗传的特殊秩序”。
基因不能永远不变，因为它不知道未来它能不能存活；基因不能永远在变，因为这违反它的秩序本质。
各种基因在争夺未来的对抗中，必须回答这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
单细胞看着另一个单细胞，它必须做出这个选择：我们是同一个细胞吗？是和平共处，还是相互吞噬？
大部分生命做出了否定的回答。沧海桑田中，它们消失了，好像从没存在过。
当某两个单细胞做出肯定的回答后，它们就产生了第一个共情基因：我们两个细胞，是“一种”细胞。
很快的，几乎是一瞬间，复杂细胞、多性细胞、两性细胞、多细胞体、植物、动物、人类诞生了。
人类诞生后，共情基因演化得更快。
它决定你相信你是男人、女人、妖人、猫、狗、朝廷、平民、士族、自由、平等、环境、神……
人类的共情基因就这样混沌地存在着、演化着。存在即理性，理性即合理。各种共情基因的关系，就像螺丝与螺母，就像锤子与钉子。如果人类都充满着“共情基因”，那“非共情基因”就来搭便车；如果人类都充满着“非共情基因”，哦，人类就灭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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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普民研究着共情基因。
感谢《元老书》之《医学书》的帮助，感谢超级计算机的帮助，感谢核子显微镜的帮助，赵普民找到了“共情基因”。
共情基因一共数百种，通过极其复杂的方式作用于人体。
实验开始了。
而且此时刚好出现一个奇怪的状况：有刽子手不肯杀人。
这个年轻的刽子手出身刽子户，按照“演化原理”来说，永世流传的刽子户充满了“无情基因”——也就是“*情基因”；但他就是不敢杀人。他眼中有泪，看着那些罪大恶极的逆贼，仿佛他们是无罪的羔羊，仿佛他自己是大慈大悲观世音。
他爹、他爷爷说：“杀啊！你给我丢人！你是不是我们家的人？我们是万世刽子手！”
他说：“我下不去手！就像，我是他。”
朝廷说：“你不杀人，就是罪犯的同党！”
他说：“我下不去手。你们杀了我吧。”
——很显然，他基因变异了。按道理来说，按规律来说，基因变异的刽子手要被淘汰。刽子手是刽子手，牧羊人是牧羊人，你绝不可僭越真理，你绝不可混淆秩序。
但是，此时，赵普民站出来，说：“我来试试。”
他拿出针管，冲着年轻刽子手的脑袋就扎进去！
慢慢的，刽子手那慈悲的眼睛充满了无尽的凶光！
他掏出凌迟刀，唰唰地凌迟着，又柔情又冲动又耐心又紧张，仿佛生命初生，仿佛爱情初动，仿佛信仰初始。
……
赵普民说：“这就对了。”
人们大骂：“邪恶的赵普民！”
然而，此时，赵普民掏出另一根针管，冲自己脑袋扎进去！
望着他的家人，赵普民的眼睛有了真正温柔、爱怜的感觉，就像生命初生，就像爱情初动，就像信仰初始。
终于，最后，赵普民具有了真正的共情：他就是他的家人。
他们，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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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普民的颅中之脑更加澎湃。
仿佛新的世界。
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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