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缱绻


  一日,恰逢屋外的鹅毛大雪下得正盛,一眼望去,那些个树叶落尽的枯枝间已然无意挂上些许温柔质朴的纯白,偶遇一阵瑟瑟寒风匆忙划过,便会摇晃颤抖着跌落在地上,悄然在平整松软的雪路上点缀一两串慵懒却不失美感的碎星。

  每逢这样极寒透骨的天气,我胸口那股被震得七零八落的内息便有意要出来作妖,时不时堵得我呼吸不畅,分明是头脑处生着一团难以熄灭的热潮,四肢百骸却是如同屋外堆积数尺的冰雪一般莫名寒凉。想来约莫是扛下薛临那一掌之后留下的后遗症,我也不敢有所怠慢,一早便从床上爬了起来,老老实实地煎了碗格外浓稠的药汤服下,随后又备了些许隔日要用的药材在窗台边上放着,方才迈着缓慢的步伐朝藏书阁内一步一脚印地走过去。

  因着今日草药的分量下得格外的多而重,药力所带来的副作用亦是不可小觑,所以午时未过,我便已然是乏得浑身疲软,逐渐地变成了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藏书阁内的温度恰好平衡,幽幽静静的,却也是控制在冷与热相互交替之间。阁内镂空的木雕窗外寒风缭绕,遂流通的空气也是舒畅清新,偶尔投进一两片洁白如玉的雪点,滴落在地便瞬间化为一片湿冷的晶莹。

  我挑了个房屋里层最为空阔的一块地盘,像只松鼠似的蜷缩在书柜边上,抬眼望着屋外肆意飘飞的绵软雪花,闻着鼻间沁人心脾的书卷香味,只觉整个人都身在恍惚混沌的梦境之中,纵是一步也不愿踏出界来。

  不过匆匆半个时辰,眼前雪白一片的景象已是慢悠悠地暗了下来。我捧着一卷摊开一半的竹简,歪歪斜斜地半倚在沾满冰雪的木雕窗后,半晌沉寂,连带着微弱的呼吸也一起和缓了下来,于无意识间,半昏半睡地潜入了梦乡。

  梦里的沧归山上树木葱郁,百草清香,还并未没入那场毁天灭地的大火。我身在朦朦胧胧的一片青烟白雾之间,脚踏泥泞湿润的土地,一路晃晃悠悠地不断向前,却是怎么也寻不到昔日里那林间灯火昏黄的木屋。

  山雾缭绕,阳光稀薄,树影横斜的视线中,似是有一股清新温和的无形气流,于恍惚迷茫之间,蓦然牵扯出一抹似真似假的白衣身影。细细地凝神望去,分明是近在眼前,然而有意探手去触碰个虚实,却又是弹指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心尖一紧,旋即皱了皱眉,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师父……”。半晌无言,神智便渐生清明,微微将双眼眯开一条细缝,却是见得方才还飞雪弥漫的耀目白光,赫然化为了一抹暗沉如夜的黑影。

  凝眸一看,一张清冷如月的面孔就毫无征兆地闯入了我的眼底深处,直愣得我一时恍惚失神,以为自己还尚在梦中未曾苏醒。

  眼前之人眉刻霜雪,眸似刀光,然瞳孔深处流转起伏的波澜之间,却隐含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柔和。他就这么定身伫立于我的面前,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替我将歪在一边的毛皮披风拾了起来,而后轻轻地搭在了我的背上。

  怔然片刻,我揉了揉一双睡得微肿的眼睛,低声喃道:“……阿言?”

  沉默了一会儿,对方点头应道:“嗯。”

  蓦然得了他的回答,愣是骇得我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登时一个翻身从书柜边上坐起,难以置信地瞪向他道:“我莫不是还在做梦吧,你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你没在做梦。”眼前的沐樾言一日既往的面无表情,“倒是该由我来问你,一人跑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是藏书阁,我来这自然是为了看书啊。”我抖了抖手中的竹简,理所当然道。

  沐樾言皱眉道:“看书?”

  “是啊。”我一脸疑惑地望着他道,“怎么了?”

  “你方才明明在……”

  “哎!我……”眼睛倏然睁大,我面色一红,慌忙将他打断道,“近来天气冷,人就容易犯困,一个不小心就睡着了,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啊。”

  沐樾言抬眸扫了一眼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转而对我说道:“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在藏书阁里睡觉。”

  “知,知道了。”我支支吾吾道,“话说回来,你不是忙着给你家太子殿下办事吗,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探手将我肩上歪到一边的披风拉正,沐樾言淡声说道:“后天就是谨耀侯与孟氏秦泠的大喜之日,殿下有意带你一同前往赴宴,我便提前过来告知你一声,以免届时你蒙头蒙脑的,坏了他人兴致。”

  “后天?这么快?”我诧异道。

  “不算快。你仔细想一想,自孟府发出消息至今,也有近半年的时间了。”沐樾言道。

  “诶……不知不觉都过去半年了。”我扁着嘴挠了挠头,半晌,有些苦恼地抬眼望他道,“不过,硬要说的话,我原本和这事情没有半点关系,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何这太子殿下会提出要带我一起同行……”

  沐樾言眸中情绪不变,反倒是有所了然地对我说道:“他待人一向如此,你无需过于放在心上。”

  “什么意思?”我不明所以地问道,“你是想说,你家太子殿下天生谦和,对谁都这样热情洋溢?”

  “不是。”沐樾言如实答道,“太子殿下性子如何,想来在前些天里你也该有所会意。”

  眉目一拧,我偏过头去,有些闷声闷气地对他说道:“能有什么会意呢,我只知道他是个笑里藏刀的家伙,也不晓得那暗藏在背后的,是把什么样的刀。”

  “也并非你心中所想的那般直白。”沐樾言摇了摇头,正色道,“治国之人所需要的不光是面慈心善,还要有能震慑人心的十足压迫之力。殿下多年以来招贤纳士,广用人才,都是凭借这样的双重压制,才得以备受他人信服和尊重——如今恰好遇见自己的同门师妹,约莫是想借谨耀侯这样一事,来试试你的学识深浅。”

  “笑脸对人,以此俘获人心,事后又露出獠牙,以此引人望而生畏,畏而生敬——段止箫此人善于攻心,也势在攻心,你瞧我说的对不对?”眯了眯眼睛,我认真地注视他道。

  凝神看了我一会儿,沐樾言眸底水光始终波澜不惊,然而他不动声色地沉默了片刻有余,终究是没有给予我一份肯定的回答。

  不过,他不说,却并不代表我不能猜。

  段氏家族百年以来都是一统天下的至尊力量,也就意味着,其族内地位不凡的一众权贵,皆非一般的等闲之辈。

  被放逐出城的段琬夜天资禀赋,虽自幼远离这些锦衣玉食的王公贵族,却是从逆境之中脱颖而出,一路披荆斩棘,成功地以凌人的气势吸引了无数慕名而来的同道中人。

  而段止箫作为当朝太子,天生的起步点便要比别人高上一阶,可接触到的人力范围便极为广泛,遂其用人之法便不似段琬夜那般简单粗暴,反而于无形中多了一份独特的细腻与圆滑。

  依沐樾言方才所言,那段止箫多半是将我纳入了可以任用的范围之内,所以才会出其不意地对我进行百般试探——而这一切看似关切实则复杂的举动,都是因着我身上携带了陆羡河所遗留下来的特殊光环。

  思忖良久,我方才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来,转头对沐樾言说道:“阿言,老实跟你说,段止箫这一套惯用于他人的应付手法,其实让我有些吃不消。”

  沉静的眼底波光流转,沐樾言并未开口说话,却是目不转睛地凝向了我的面颊。

  “我这个人又笨又蠢,脑子又常常会转不过弯来,所以当段止箫挂着满脸笑容朝向我的时候,我还得琢磨半天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眉毛微垂,我有些沮丧地对他说道,“若是段止箫因为我们师出同门,就认为我承袭了师父那些繁杂先进的精髓思想,那我觉得,他事后一定会对我所拥有的短浅能力而感到失望吧。”

  眸色倏然一动,沐樾言淡淡凝视着我那双并不算聪慧敏锐的眼睛,良久无声之后,方才放缓了声音对我说道:“……你不必劳心费神地想那么多,有些事情,任它顺其自然即可。”

  “可是……”我忧心忡忡地低下了头,无措的目光定定地投在灰白的地面之上,于蓦然间已是带来几分甚是沉重的力量。

  “后日之宴,终究是喜乐为主,探查为次,你只需同往常一样跟在我们身后便好,而剩余的事情,殿下自会另有安排。”沐樾言道,“至于你是聪慧过人也好,或者是资质平庸也好,皆是得了陆先生在后的无形庇护,所以只要是不做出一些害人害己的事情,殿下都会有所意识地收纳你在身边——这也算是对陆先生的一份最为诚挚的报答了吧。”

  “果真如此么?”见他难得开口说出一大串话来,我不由得将信将疑地反复确认道。

  “嗯。”沐樾言毫不犹豫地点头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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